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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见素这时候神色突然不安起来,一天几次到外面去。他变得不爱说话,有时眉头紧缩地盯着远处。有一天晚上女公务员走了,周燕燕也出了门,见素一个人蹲在了柜台上──他本来早就改掉了这个不好的习惯。不一会儿张王氏进来了,一进门就把门合上了。见素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她如铁的脖颈长长地挺着,往里扣着的下巴一点一点。她“哼哼”地笑着,看着见素。见素不安地咳了一声。
“你啊!哼哼──”张王氏的下巴点着,“还能瞒了我?你这个毛头孩子!”她用手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见素从柜台上下来,看着她。张王氏揉了揉松松的颌下,说:“你可不是个安分孩子。你长了双鹰眼,这几天听见些风声,一双眼又盯到粉丝大厂上了。对不对?”见素抽起一支烟,把烟吐到了她的脸上,说:“是又怎么样?”张王氏用手赶着烟,嘴巴对在见素耳朵上说:
“四爷爷看重你啊,常对我夸起你……”
见素的心跳起来。他不知这里面的名堂。张王氏说下去:“四爷爷常说,赵多多老糊涂了,粉丝公司真要兴旺,还是得见素经管。四爷爷常跟我这么说。”张王氏说着,紧盯着见素的脸色。见素这会儿完全明白了:赵多多快不行了,四爷爷想找个替身,让见素拣起烂摊子。见素在心里冷笑,嘴上却说:“真感谢他老人家了,这么看得起我。”张王氏哈哈笑着:“就是啊。你是个聪明孩子。谁想在洼狸镇成个气候,四爷爷看不上眼他就成不了。可不能忘了四爷爷,老人家看重谁了?”见素连连点头,心头却对张王氏生出从未有过的厌恶。他笑着,用手对她比划了一下,她兴奋得浑身抖动。
周燕燕是请了假回来的,不久就和见素回城了。见素再一次回到镇上时,带回了激光打耳眼的小机器。有了牛仔裤的经验,镇上的姑娘们都很痛快地享用了这个机器。粉丝房里的姑娘几乎全打上了耳眼,只有闹闹和大喜例外。大喜常常一个人遥望着洼狸大商店,想象着里面的一个人。她知道打耳眼时少不了要被见素捏弄耳垂,她怕到了那一刻她会受不了,于是克制着自己,回避着那束激光。闹闹恨不能第一个戴上耳环。但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隋抱朴跟叔父议论见素,知道了抱朴极其反感那个耳眼机。闹闹一下子就失去了戴耳环的兴趣。在粉丝房里,她伸出雪白的臂膀跟大家一块儿和着淀粉糊糊,不停地唉声叹气。人们觉得闹闹不戴耳环是不能容忍的,女伴们于是伸手去捏她的耳垂。闹闹烦躁地摆脱开她们,大口地喘气。有时她一个人走出来,到晒粉场上转着,拣一根凉粉杆子玩着,顺路到老磨屋里去一趟。她只到那一个磨屋去。她看着隋抱朴宽阔的后背,就恶作剧地伸出白色的凉粉杆儿,做出狠狠击打状。抱朴猛地回头,她就迅速地将杆儿收到身后。她在老磨旁边跳跃着,不时来一个迪斯科动作。抱朴吸着烟斗。闹闹说:“她们都打上耳眼了。”抱朴说:“嗯。”她又说:“好好的耳垂打个洞,我不习惯。”抱朴说:“对。”闹闹热切的目光看着他,半晌才说一句:“你们男人真能抽烟。你真能抽烟。”抱朴再不作声。闹闹又玩了一会儿,恨恨地瞥他一眼,出了老磨屋的门。
她一个人在绿色的河滩上走着,有时奔跑起来,有时就在柳棵间仰卧着。她仰躺着去折柳条,折成了一段一段。她真想洗一个澡,可她跑到水边试了一下,水太凉了。她洗了洗脸。
闹闹一生都会恨着这个秋天。
那是一个很不错的秋天的下午。河滩上暖洋洋的,白色的沙子微微地反射着阳光。闹闹在粉丝房的水蒸气中闷坏了,一个人跑出来,跑到了河滩上。她奔跑着,在开阔的沙土上不时地跃动一下,很像一匹健壮的小马。蓝色的牛仔裤使她更苗条、更迷人。她的米色上衣束在了腰带里,上身显得饱满短小。从腰部往下,是结实健壮的、笔直的、颀长的两条长腿。她的腰柔软得很,当她弯腰收拾地上的石子什么的,一点也不费力。她拣了那么多美丽的石子,放在手心里。后来这些圆圆的、像鸟蛋一样的石子又被拋进了河里。她似乎要从这茫茫的河滩上寻找什么,可她明白什么也找不到。秋天了,一晃就是秋天了。接下去是冬天,严寒里河冰闪亮。闹闹举目四望,看到的都是远远近近的柳棵。她不明白它们为什么都长不成高大的柳树,在风中这么温柔地扭动着。
正在她这样想着时,看泊的二槐掮着枪从柳棵间走出来,嘴里嚼着什么。闹闹觉得他的样子十分可笑。她想骂他一句。但她忍住了,只想回粉丝房去。可二槐将肩上的枪倒换了一下,招手让她站住。她站住了。二槐走过来,嘻嘻笑着。闹闹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端量着他说:“你他妈的真难看。”二槐说:“一样。”闹闹不明白,有些火,大声问:“什么一样?”二槐把枪放在地上坐了,说:“一样。”闹闹笑着骂起他来。
有一条花花绿绿的蛇从不远处跑过来。
二槐追上了蛇,捏住了尾巴抖动着。闹闹吓得尖声大叫。二槐说:“没结婚的女人都怕这东西。”闹闹觉得二槐脸上有一种陌生的、可怕的神气。二槐扔了蛇,上前一步说:“我什么动物都敢捏。”闹闹点点头。她有一回见二槐在手里玩一个老大的癞蛤蟆,它释放出的白色汤汁沾了他一手。闹闹想到这里就害怕。二槐的眼睛老盯住闹闹的下身,闹闹想抓把沙子扬迷了他的眼。她正弯下腰去,二槐趁机猛地扑上来,从后面抱住了她。闹闹用两个拐肘用力地往后捣,可二槐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
“哎呀?你不松手了!”
闹闹回头看了看二槐,惊讶地说了一句。接上闹闹两腿踩紧沙土,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扭,屏着气。二槐抵挡着,两只胳膊像锁链一样缚住她。闹闹骂着,捣着,可是怎么也挣脱不掉。二槐等待着,等闹闹用尽了力气时,他轻轻一扳就把她放倒了。闹闹仰脸看着二槐,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在她脸上流动,她的脸像花瓣那样红,她也等待着,刚刚积蓄了一点力气,就狠狠地用脚去蹬踢。有一脚踢在了二槐嘴上,他的嘴角立刻流出血来。二槐去擦嘴角的血,闹闹一拧身子坐起来。她像个疯狂的狮子一样扑到二槐身上,扯他的头发,用牙去咬他。二槐叫着,躲闪着闹闹的手和牙齿。后来二槐终于寻到一个机会,“(同:口彭;音:砰)”地一拳打在闹闹的脸上。鲜血不知从哪儿流出来,闹闹倒在了地上。二槐骑在她的身上看着。闹闹一声不吭,停了一会儿,又一拧身子坐起来。
二槐迎着她的脸打了更有力的一拳。闹闹倒下了。
这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闹闹一直用来擦着她的变脏了的、曾经是十分漂亮的牛仔裤,然后到河边上洗手洗脸。这个秋天哪!这个下午啊!闹闹洗着手,洗着脸,洗一遍,又洗一遍。后来她哭了起来,双肩抖着,直哭到太阳落山,河水变得一片通红。
她艰难地在河滩上走着。后来她又拣到了自己遗落在沙土上的那个凉粉杆儿。她拄着杆子,走着,走到了老磨屋跟前。她倚在了磨屋门框上。
隋抱朴听到了喘息声,回身一看楞住了。他问:“你干什么?”
闹闹身子紧贴在那儿,一动不动。抱朴又问了一遍。她突然大声喊叫着:“我来打你。我要从后面砸碎你脑壳!我来打死你……”闹闹喊着,泪水哗哗地流下来,举起了木杆,木杆又掉在了地上。抱朴这会儿看清了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斑痕,惶惶地跳起来。他叫着:“闹闹!你到底怎么了?你快告诉我!你怎么了?谁欺负了你?你来打我,我怎么了?你说呀,你……”
“我恨死了你。我恨你。谁欺负了我?你……是你、你弟弟欺负了我。对,就是你弟弟把我打成了这样!我找你们老隋家算帐来了,你是老隋家的人……”闹闹呜呜地哭着,头伏在门框上,痛苦地扭动着。
抱朴像被人当头击了一下,全懵了。他在心里喊了一声:“见素!”接上全身颤抖起来。
抱朴跑到大商店去找见素,见素不在。他又跑到见素的厢房里,看到见素正吸着一支长长的雪茄。见素起身拿过一个纸包,剥去报纸,露出了装在塑料袋内的一套西装。抱朴看也没看递来的衣服,一把抓紧了弟弟的手腕,喝问说:“是你欺负了闹闹,打得她满脸青紫?”见素呆看着抱朴,说一句“什么呀!”甩开了手腕。抱朴急急地把事情说一遍,见素的脸色立刻变冷了。抱朴又问,见素只是吸那支雪茄。后来见素狠狠地拋掉了手里的烟,大声说一句:
“她喜欢你!她爱你啊!抱朴……”
抱朴退开一步,轻轻地坐了。他嘴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吃惊地小声重复着:“谁伤了她、谁伤了她?”
见素愤愤地说:“就是你伤了她!你伤了她的心。你等着吧,这又是一个『小葵』。我对不起大喜,你也有对不起的人。我们兄弟两个今天是一样了。”见素说完随手合了窗子,转身盯着哥哥的脸,盯了好长时间。突然他说了句:
“赵多多快不行了。粉丝大厂就快要改姓了。”
隋抱朴站起来,双目炯炯地望着见素:“姓什么?”
“姓隋。”
隋抱朴摇着头。见素冷笑着:“我知道你又要说我没有这个力气。不,我隋见素再也不会往后退开一步。你摇头,可你看看洼狸镇吧!你看看今天除了我还会有谁站出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