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哥哥,我一直瞒了你好多事情。我在城里做生意,开始还顺手,后来就被一家公司骗了,再后来又被无锡一个布商骗了。店里亏大了,这些都要我和小店主一起承当。住院时我与小店主立了字据,镇上的洼狸大商店也抵押上了。这些我都瞒着你。你听了不要吃惊──更吃惊的还在后面。你记得我从城里回来和你吵那一架吗?那天晚上我伏在炕上大哭了一场,我知道你决心要收粉丝公司的乱摊子,气得要命。因为张王氏传来四爷爷赵炳的话,说他要帮我接替赵多多。我满以为这一次什么都成了,没想到突然又站出个你来。我真恨你!我真恨你!那时我才第一次明白过来,我真正的对手原来不是赵多多,就是你,是自己的哥哥!”
抱朴站起来,不认识似地盯住了见素,大声问:“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见素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急急地往下说:“我那天在你面前哭啊哭啊,你不知我哭的是什么。我哭的是老天爷变着法儿折腾我,最后又送给我这么一个对手。我又气又恨地回了城里。可我罢休了吗?没有──我今天把什么都告诉你──我回城后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把粉丝公司夺回来,不管它落在谁手里,一定要让它姓隋。因为你多次表示过,它不能姓隋!我积攒着力气,一边通过张王氏和四爷爷联系,准备最后这一仗能打赢,能把你打败,夺回粉丝公司!……你看吧哥哥,我昏到这样,我想联合老赵家的人来对付你了,我住院前几天还在想这些。你现在骂我吧,打死我我也不会还手,因为我已经起意。不过还是老天有眼──它在紧急关口判了我的死刑,让我害了绝症。那场争斗再没有了,老天惩罚了我,我对你、对大喜、对一切别的人犯下的罪过,一下子了结了。不过我想我死之前还是要告诉你这些,告诉你老隋家人能坏到什么地步!……”
他说完了,热汗涔涔,躺倒在被子上喘息着。抱朴眼中涌出了难过的泪水,坐到见素身边来,抚摸着他的头发,又把他的头扳到了枕头上。抱朴自语似地咕哝道:“我明白了,我听清楚了。就是这样,你看,会是这样。见素,见素……”抱朴的手抖动着,说不下去。他的一双眼睛在夜色里闪亮,久久地望向窗外。他又转脸看着见素,一双手在弟弟的肩膀上抖动着,说:“你进城这一段儿我也想了好多,我今夜也要全都告诉你!你的话真让我吃惊,让我难受,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怪你了。我要告诉你这一段我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你不知道,当调查组来到镇上,粉丝公司快要散架的时候,我突然发觉我犯了个不能饶恕的错误!如今不单单是粉丝公司,是整个洼狸镇都遭受了损失。那么多人家投过资,他们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可我那时蹲在老磨屋里,像个死人一样!我以前责怪你、埋怨你,咬着牙反对你进城,今天看,我身上缺少的就是你那么一股劲儿。你可能说你在城里赔了个精光,可我要说这都不要紧,你只要闯下去,你一定会发财!你不会永远受骗!我从心里羡慕你的勇气、你的胆子、你的那种精明、那颗征服心!我缺少的就是这些啊!可你呢?你刚才在说什么?你刚才在否定这一切!这别提多么让我难受!你该否定的只是你过分的私欲!我太依赖我的善良、公正,结果怎么样?那些投资的人家交出的都是血汗钱哪!国家贷给赵多多几十万、上百万的钱不是血汗钱吗?男人哭了,老婆婆也呜呜地哭,我看了心里多难受!我那天要一块儿和你站到承包的前台上,或许就能打败赵多多。我这是善良吗?我这是公正吗?我一遍一遍诅咒我自己,诅咒我的犹豫、胆小,诅咒老隋家人遗传下来的老毛病。我耽误了好时光,是个不称职的兄长。我以前也批判过我自己,可这种批判坏就坏在没有变成一股劲儿。”
“你与我最后的较量没有发生,有幸也不幸。如果把我彻底打败了,那才痛快!那才叫我后悔一辈子!不过粉丝公司落在你手里早晚也是镇上的灾难,我还是得从地上爬起来,擦净了血,还会用老拳把你砸倒,打败你。这场硬仗没发生太可惜,这是让人长劲的一场打斗。你一定会强壮起来,你强壮起来吧。如果你再看到你哥哥窝窝囊囊,你就照准脑门那儿给他一拳!”
见素的泪水不流了。他兴奋地望着哥哥。最后他说:“不,我强壮起来以后也不会和你打斗了。”
抱朴摇摇头,疲倦地坐到了凳子上。停了一会儿他说:“我还在算那笔大帐,越算越繁琐,简直算不完了。余下时间就读那本薄薄的小书。你进城这一段是我心里最累、最不安宁的一段。我一遍遍想着洼狸镇和老隋家,想它的过去和现在。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着强壮、急着振作起来,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疑我自己。我害怕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理解那本书,因为我终于发现那本书写成到如今一百多年了,洼狸镇的事情还是比那本书要复杂得多。可这是一本没法回避的书,它跟老隋家人分也分不开。一百多年间洼狸镇发生了多少事情,老隋家人该怎么去读这本书?我回答不出。难就难在这里。我常读的还有另一本小书,就是郭运给的《天问》。它写成到现在已经几千年了。几千年间洼狸镇又经历了多少变化!这两本小书之间会有什么联系着吗?怎么去寻找这个联系?一本书不能回避,那么另一本书就能回避了吗?比如那一百七十多个问号,洼狸镇人就能够回避吗?这本小书不能回避,那么现在没有看到不过将来肯定会看到的其它一些书又该不该回避?老隋家人如果只记住了那本书中的一百七十多个问号是不是另一种回避?老隋家人只读纸页发黄而不读纸页雪白的书,这又算不算一种回避?这种回避带来的后果又是什么?这些后果如果看得见那么谁能指点出来呢?『洼狸镇的事情会比一切写成的书都复杂得多,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囊括这一切』,这么说是不是真诚?还有叔父那本薄薄的航海经书,我们全家人几十年来是不是在有意回避?如果是,那么后果又是什么?叔父把这样一本书当成了性命,他的道理又在哪里?几千年前的那本小书与这本航海经书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们又怎么去寻找这个联系?这都是两本纸页发黄的书;不过反过来,如果我们只读纸页发白的书那不同样是在回避吗?这种回避的后果又是什么?还有,我提到的薄薄的书都是重要的书,那么那些厚厚的书是不是同样重要?它们之间的联系又是什么?一些书简单明了,另一些就复杂繁琐,信哪一些才不至于吃亏?洼狸镇人是不是太多地听了简单明了的东西造成了脑力退化?几千年前写那本小书的人一口气问了一百七十多个问号,今天的洼狸镇人听了会不会厌烦?如果厌烦了,又想什么办法使他们听下去?再进一步问,这种厌烦的心情是不是长期回避造成的后果?……我不断地问自己,一个问号连一个问号,可我一个也解答不了。我的脑子更累了,可是比过去清晰了。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么多书,这还是得感谢我身边的这本书。是它使我慢慢强壮起来,敢于一声连一声地质问我自己。”
见素有些惊愕。他直盯盯地看着激动不已的哥哥。抱朴这时站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这场谈话太久。该让弟弟休息了。抱朴搓搓手,走过去替弟弟盖好了被子。他又嘱咐了几句,向外走去。当抱朴跨出门的一瞬间,见素突然喊了一声。抱朴站住了。
见素上前握住了抱朴的手,摇动着说:“你今晚能告诉那个事情吗?”
“什么事情?”
“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抱朴呆住了。他摇着头,嘴里却在说:“你都知道,都知道……她是服毒自杀的。”
见素站了起来,声音冷冷地说:“你一直瞒了我什么。我知道母亲死的不那么简单,因为一谈起她,你的脸色就变了。我不逼着你讲,可我是害了绝症啊!这是我最后的要求,你不能不答应我!你今夜,你现在,就得讲给我听!”
抱朴的脑海里又出现了燃烧的正屋,屋檐上,一球球的火蛇在跌落……赵多多用一把锈剪铰着茴子的衣服,茴子身上的血道子……赵多多咒骂着撒尿……他咬了咬牙,下巴抖动着说:
“好,我讲,我全讲出来。”
兄弟两个半夜才分手。回到自己的厢房里,抱朴却睡不着了。
天刚放亮,抱朴听到有人拍打窗子,开窗一看,见打窗的是郭运。老人神色有些异常,开口就问见素回家没有?抱朴摇摇头,老人说坏了,见素不见了。
抱朴的头颅“嗡”地一下响起来。他突然记起了昨夜他把那一切都告诉了见素!他快速穿上衣服,扯上老人的手就往赵多多的办公室跑去。
办公室的门大敞着,屋内空空。
这时远处传来一片惊呼声。抱朴喊了一声什么,一个人向前跑去。
街上的人多起来,大家都往镇委那儿跑。镇委大院前边的空地上已是人山人海,油烟味儿剌鼻。抱朴不顾一切地往里挤,挤到中间,看到了一堆乌黑的东西在冒烟。当他看清那堆东西旁边蜷曲着一个烧黑了的人时,吓得往后退开了两步。有人手指着死人叫“赵多多”,抱朴这才看出那堆黑东西是撞毁了的小轿车。人们惊呼着、询问着,抱朴最后才搞明白。原来赵多多喝得大醉,歪歪扭扭驾着车来到镇委,要找鲁金殿拚命。镇委有人出来劝阻,赵多多以为出来的就是鲁金殿,踩了油门撞过去,撞到了厚厚的石墙上……抱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人群里突然发出一阵阵喊叫,抱朴听出是见素的声音。他不顾一切地推着人流,喊着:“让他进来,让他到跟前来看看呀──!”
浑身颤抖的见素爬着、扒着,穿透了厚厚的人墙。
抱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