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声“阿姨”。
大年初二中午的这顿堪称“年饭”的午餐原本的庆祝儿女很好落实工作的主题一下子被冲淡了,主妇的心思似乎全在这位客人身上,不断给她夹菜,劝她多吃一点……而这位“阿姨”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阿姨,自己不怎么吃,却老是给我夹菜,一来二去,我肯定是为她那无声的热情所感——在此一点上,小孩总是很敏感的,我这个没妈的孩子尤其是——吃到中间,我还主动向她提出了一个问题:
“阿姨,你是不是在医院专门管生小孩的?”
她微笑着回答说:“是。”
我的问题接着又来了:
“那你肯定知道:小孩是怎么生出来的?”
没等她回答,一直沉默的父亲出面干预了:
“索索,别问了,快吃你的吧。”
饭后,十分别扭和局促地坐了不长时间,这位“专门管生小孩的”阿姨就提出要走,舅婆赶紧张罗着让父亲去送,还说:“今天天气挺好的,你们俩到军工城公园去走走吧。”父亲迟疑了片刻,还是站了起来,先朝门口走去,看起来也挺别扭。
他俩一走,从“三线”归来的好身体的舅舅也出门找朋友玩去了,舅爷、舅婆回房午休,“娘娘”叫我到她房间——也就是我们一起住过的房间里去,一进屋“娘娘”就说:
“索索,你爸爸要给你找后妈了!”——她那危言耸听的口气就跟当年给我讲鬼故事时差不多……
听来不解,我便问道:“后……妈——啥是后妈?”
“你舅爷还老夸你是天才呢!不该你知道你倒知道不少,该你知道的你就不知道了吧?你亲妈不是没了嘛!不是没了都好几年了嘛!现在,你爸要给你再找一个妈——就叫后妈!”
“是不是刚才那个……专门管生小孩的?”
“这你反应倒挺快!不一定是她……反正你爸快给你找个后妈来了,后妈可是都挺凶的哟,你这自由自在的好日子怕是快要过到头了!”
……
有人敲门,“娘娘”去开,是父亲回来了——他回来得还算快的。一听他回来,舅婆就起来了,从卧室来到大屋跟他说话,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儿,然后,我清楚地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舅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也感谢你为我的事操心!不过,我现在还没有……还没有缓过劲儿来,也没有心情来考虑这方面的问题——我想:索索对我最重要,等他再大一点再说吧,其实我已经没有别的要求了,要找就找一个真对索索好的,就跟亲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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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往事 第六章1975(3)
也许是这个“节外生枝”搅扰了从容过节的心绪,父亲又坐了一会儿就提出要走,并坚定地谢绝了舅婆和舅爷的挽留,最终我们还是提着两饭盒舅婆做的拿手好菜离开了。
在回城的公共汽车上,父亲坐在一个靠窗的单座上,我坐在父亲的大腿上,望着窗外的景物,我忽然掉转头来问父亲:
“爸爸,你是不是准备给我找个后妈?”
从遥远的军工城回到城东的家,已是下午了,父亲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晚饭,他说:“儿子你等着,先去做会儿寒假作业吧,等我给你露一手:爸爸做饭的手艺不见得就比舅婆差。上海菜的味道怎么能比得过我们川菜呢?”
我坐在外屋的桌边拿出寒假作业本来写。父亲在小厨房里择完菜,然后走到屋外的水龙头上洗菜去了,洗完回来对我说:“洗菜的时候碰见你邢阿姨了,她一个人在家,还没做饭呢,我请她过来和咱们一块儿吃。”
邢阿姨很快就过来了,一来就主动给父亲当帮手,一边干活一边对父亲唠叨着她的家事,(应该是他们在水龙头那儿碰见时所谈话题的延续):“他今天一早就回他父母那儿去了,要呆到初八上班才回来,叫我去我不去,我那个婆婆也是个难伺候的,结婚这么些年了我就一直没把这个关系给处好,所以尽量避免见面,避免见面就是避免磕磕碰碰……其实呀,这些都不是原因而是结果,原因嘛——不就是因为我生不了孩子嘛,那就一辈子都欠了他们家的……”
父亲问:“你怎么不回自己父母家呢?你家不是也在西安的吗?大过年的,一个人呆着多冷清……”
阿姨说:“我父母不在家,今年他们都到我哥哥家过年去了,主要是去看他们的孙子去了,我哥哥嫂嫂都在天津工作……”
“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父亲感叹道,“你这是人在有人在的矛盾,我这是人不在有人不在的……”
干爸在去年夏天那场殊为惨烈的吃饭对决中吃死了他的徒弟之后,在厂里挨了个“留厂查看两年”的严重处分(当时在场担任“裁判”的车间主任则被免了职),在家里的日子似乎也更加难过了:邢阿姨因此而更加地看不起他——一个饭桶!一个要跟人比饭量的饭桶!一个吃死了别人自个儿却活得好好的饭桶!夫妻间的摩擦愈演愈烈,爆发的频率明显加剧了,父亲在家的这半年里,已经好几次夜半闻声冲到隔壁劝架去了,有一次还在劝架中误挨了干爸的一记老拳,眼镜被打飞了,摔碎了,不得不换了一副新的……他们在此半年里并未消停反而不断升级的冲突表明:干爸的那只大胃不过是一个借口,用阿姨刚才的话讲叫做:“不是原因而是结果。”——因为事实是:在受到徒弟活活吃死的那幕人间惨剧的强烈刺激和深深震撼之后,干爸已经变得极不能吃了,已经从一个超级的饕餮之徒蜕变成一个严重的厌食者,每顿只吃很少的一点饭(比阿姨甚至于比我吃得还要少),并且再不吃肉,成了一个素食者。现在,这个以往粮油不够的家庭再也不必为此而烦恼了,非但够吃而且月月有余,阿姨就曾给我家送来过没用完的肉票和油票。而干爸呢,这位虽然不胖但却十分壮实的炼钢工人也在短时间内飞速消瘦下来,在厂里干活也不像以前那么有力气了——这也充分说明:他以前吃得那么多,也是身体的正常需要啊!
大年初二,从下午到黄昏,父亲和阿姨在我家门外的小厨房里边聊边做,我面前的桌上一样一样地上得菜来,终于摆满——有从舅婆家带回来的两个菜:一个是我最爱吃的蛋饺,另一个是父亲最爱吃的粉蒸肉——舅婆真是一个有心人!父亲炒了几样川菜:鱼香肉丝、回锅肉、豆瓣鱼,他还用砂锅做了一道味道特别的汤:是把咸肉和鲜肉放在一起炖,闻起来好香……
三人坐上了桌,父亲取来一瓶西凤酒,打开给邢阿姨和他自己各倒了一小杯,说:“小邢,今天喝点儿吧,过年了嘛!咱们就算是一起吃顿年夜饭吧。”他还让我端起他的酒杯给阿姨敬酒,碰杯,敬完了由他来喝,接着自己又敬了阿姨一杯,说:“小邢,谢谢你!谢谢你们两口子!你们对索索真是……没的说!就是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吧!在家小住的这半年里,孩子倒没跟我讲太多,可我全都感觉到了:他跟你们的那份亲近,那份不分你我的爱,孩子的感受是不骗人的……”父亲有点激动,说得眼圈都红了,阿姨的眼圈也跟着红了,连干两杯酒,双颊也飞上去了两朵红云。
中国往事 第六章1975(4)
就着这一桌子好菜,我很快吃完了一碗米饭,意欲离席而去,在父亲的要求之下,才又喝下了一碗肉汤,然后跳离桌子:
“我看电视去了!”
大约三小时以后,我在电视房看完电视回到家,推门进去只见父亲和阿姨仍旧坐在那桌菜前喝酒、倾谈,菜没有吃多少,酒却已喝掉了大半,他们正在触及的话题似乎是在回忆过去,阿姨的舌头已经大了,也不那么利索了:
“老……老武啊,我大学毕业那年,刚分……分到咱们这儿,头一眼看见你,不瞒你说:眼儿都直了,那可真是眼前为之一亮啊!我对一块儿分来的……那谁——反正是个女的说:这是哪来的小伙?怎么长得这么精神?这才几年?你这个帅小伙也老了,连白头发都那么多了,我发现索索他妈走的这些年,你好像老得特别快,真像是一夜老去……”
“是老了——能不老吗?”父亲一边招呼我洗脚一边说,“别人不知道,我自己还不知道吗?我们在野外工作,平时很少照镜子,过上很长一段,一般是在理发的时候才猛然照上那么一次,把自己吓上一大跳:这镜子里头的鬼是我么?我怎么是这副鬼样子!”
“我说……老武,武兄,我真挺佩服你的!一个人拉扯个孩子,工作方面还这么要强上进,业务上至少也是单位里头没人能比的尖子,我觉得你真是挺汉子的!”
“那有什么用啊?还不是混了个走白专道路的典型!我跟索索他妈吧,都属于出身不好的,她就更典型了,是大资本家出身,我们这种人在单位里头呆着,也只有一条出路:夹起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工作,只有比别人干得更多干得更好才能够让人家暂时忘记我们的坏出身,当作同样的人来平等对待,唉!也只有我心里清楚:索索他妈正是在这样一种精神压力的长期重压之下才会丧失掉自我保护的意识,一门心思只想表现好,最终把命搭上的。唉!说穿了:拼命工作也不是为了图个什么——我还想图什么呢?只不过日子无聊找一个精神寄托罢了!”
“对呀!你说得对呀!人活着就是要有点精神寄托才对啊!你看我们家那口子,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对他来说,唯一可以称做‘精神寄托’的东西就是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可偏偏又得不到满足,精神空虚到竟然去跟人比谁能吃,还把自己亲手带着的徒弟给吃死了,你说那孩子多冤啊!连二十岁都不到!那么一条好端端的生命就这么给没了!在世界上消失了!幸亏吃死人不偿命!唉!老武,你说……我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人呢?唉!当初都是家里头给介绍的,偏偏我又思想幼稚耳根软,一下子鬼迷心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