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得越来越多。朋友们都说:小凡不该窝在这里,小凡不该默默无闻,她的价值远不止如此。可是,小凡苦笑着问:小凡该在哪里呢?该有怎样的生活?现代生活中人类的处境,这里和那里又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心灵的性质,可是心灵的宁静谁又能给予?
没人能回答小凡的问题。
小凡有时候也问自己:难道付出一切的选择竟是错的?难道所有的激情和热爱都要无一例外地落进时间的尘埃,被冲刷得了无痕迹?
苏致远说:小凡,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善于等待。
可是等待什么?
小凡不怕等待,只怕没有结果。
只怕在等待中枯萎。
这一段日子,江小凡尤其觉得无法面对母亲。她找到了父亲,甚至听到别人问她:“你是孙平的女儿吗?”那是耻辱。从未有过的耻辱。小凡甚至动了杀人的念头。但过后一想:杀谁呢?错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啊!再说,杀了人又有什么用?活着的就不痛苦了吗?自己就能面对母亲吗?
再说,没了孙平,可能还会有丁平、于平……关键问题不在这。
小凡只能对母亲说:“妈妈,爸爸已经找不回来了……跟他离婚吧!”
陈月秀一下子慌了,她的神情让小凡看了心酸。她盯了女儿好一会儿,才说:“孩子,咋说出这样的话?你听别人胡编排啥啦?咱不信你爸谁信他?他发誓为咱这个家呀,你爸要是听你说这话,不知有多伤心!”
小凡心如刀割,把脸扭向一边,大声说:“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瞎说?妈,爸爸从年轻就对不起你,那还有假?你还能这样信他?”
陈月秀沉默了。她拿起竹梭织了几下,又放下,声音好像浸了水:“小凡,你爸年轻时是犯过错,逼得我差点疯了。我是一个心眼儿对他,心思全在这个家上,老的小的哪一个吃不好、穿不暖能行啊?我天天晚上累得浑身像散了架,爬不上炕哩!可他却有了别人,心里不装着咱,我能不气吗?再穷再苦的日子妈都不怕,妈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这种事,有苦说不出啊……我真想领了你们三个,跟他散了。可看看你们,最大的六岁,小的还在吃奶,我不忍心让你们小小年纪就没了爸爸!我一个大人,怎么活不行!我想走,走不了,不走,心里难受,躲在家里不敢见人,那滋味说不得!脸上的一层皮给人揭了,肚子里的这颗心说什么也拢不到一块……后来,你爸从公社放回来,我心里迷迷糊糊的就是不想认他,我恨他,恨他把个好好的自己给糟蹋了!可他像换了一个人一样,里里外外地忙,原先我为这个家做的他都做了,样样对我用心。他晚上搂着小星偷偷哭,我也知道。我感觉到了,他那是知道悔哩。唉,人哪,难得一个悔悟!后来是那场大地震让我醒了,我明白咱一家人说什么也不能分开。我好了以后,你爸向我坦白了那事。是那个二桂想入团入党,变着法地勾引他,她天天在大队部外面截着他。她那一关,你爸到底没能过去。可她实在不够入党的资格,入团都是勉强入的,你爸在她入党的事上没有答应她。没想到,不要脸的又提出来:不让入党就得娶她!你爸哪能应呢?他说,那样轻浮的女人断断不能当媳妇!二桂在你爸那里没了办法,就不要命地来跟我闹,她是想气走我,那个家就是她的了。这种事儿谁能容?我不要命地跟她打,全村人都向着咱。二桂看着不能如愿,一气就告了你爸,还管啥名声。你爸看清了二桂,她是要毁他、毁咱这个家!你爸后悔了,他回来就在两家挺起了高高的院墙,到死也不跟二桂家说一句话。从那以后,他跟我好好过日子,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拉扯大了,上了学,有了前程。小凡,听妈说,谁还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男人哪,血气方刚的,犯一回浑也难免,咱不能记他一辈子,让他难活!别听人家瞎议论,好好信你爸,他心里装着咱这个家哩……他一个人在外面跑,不容易,年纪已经不轻啦……”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九章(6)
小凡觉得喉头哽得发疼,她静静地听完,再也忍不住说:“妈,你太善良啦!可是在欺骗面前,总是善良就是愚昧!我最不能原谅的就是爸爸骗咱们,他跟咱们每个人都信誓旦旦,生怕我们信了别人的传闻。可是一转身,我发现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因为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了!他要说这个家已经让他厌倦,不愿回来,我们都不想让他痛苦一辈子,我们成全他!可他偏偏说离不开这个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家的什么呀?是在他风流快活完了,好找个永远的容身之所吗?他知道你会容留他,可是妈妈,你真能容忍吗?”
陈月秀的网终于织乱了。她叹了口气把梭子扔在炕上。
陈月秀整整两天没和小凡讲话。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点一点剪去织坏的网环儿,重又接上渔线,把那挂网织下来。
第三天上,陈月秀走出屋子,小凡看见妈妈瘦去了一圈!陈月秀像个失了主意的孩子,她扯着小凡的手问:“孩子,你说妈该咋办?我这一辈子只想过跟你爸一个人把日子过完,我没想过别的呀!再说,他哪天跑累了,想回家歇歇脚,回来一看,我不在了,家没了,你让他往哪儿安身呢……”
小凡泪如雨下……
这一天,苏致远进门的时候,女儿姗姗已经睡了。他看见桌上摆着半个蛋糕,两支长长的红蜡烛早已燃尽。那斑斑点点落在桌上的烛泪像是姗姗失望的证明。苏致远拍拍头,后悔自己连女儿的生日都忘了。他轻手轻脚走进女儿屋里,在她嘟起的小嘴上亲了亲。苏致远转过身,小凡正靠在门边冷冷地看着他。
“好太太别生气!我这该死的记性最近总出故障,快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总有那么多该死的应酬,不吃不喝办不成事啊!小凡,别怪我,好么?我自己罚酒三杯,成不成?”
“哪儿学来的这套招数?我们家可不兴这个!我生不生气,你还在乎吗?你女儿哭得泪人儿似的,你留着好话明天好好哄哄她吧!”
“那我现在就先哄哄你!”苏致远不顾小凡冷冷的脸色,一把抱住她,“小凡,我给你讲讲今天洗桑拿的经历,你一定会笑死!”
“洗桑拿?哟,我可听说那里的按摩女价钱不低,你是‘领导阶级’还是大款、暴发户?也去那种地方,你学得真快呀,我真该对你刮目相看了!”小凡推开苏致远,面朝里躺到床上,只留一个硬硬的后背给他。
“唉,是他们硬拉我去的,没办法!过去有这种场合我都是找借口统统开溜,今天让他们将了我一军,说我怕老婆怕到如此真是不堪,他们是打了赌的,你说我,啊……再说,我还真想借此机会看看这里面有什么‘机关’,我就不信,好好一个男人进去,就不能好好出来?”苏致远使劲拍一下大腿,顾自说着,“小凡,你猜怎么着,我刚蒸完了坐在外面,一个按摩小姐就过来了,对我那一顿海捧!说什么先生你英俊潇洒、高大威猛、魅力四射,然后就问我需要不需要‘特殊服务’。我装傻,问她什么叫‘特殊服务’,她就紧蹭过来向我抛媚眼儿。我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我连忙躲,一边说:‘别,别靠近我,我怕染上病!’她居然说:‘没病的,先生!我们这星级宾馆里的小姐都经过专门体检,保证新鲜干净!高消费没有高质量的服务哪行啊?而且,对你这样英俊文明的客人,我可以优惠打折的!’……得,我知道自己惹了祸啦,赶紧想辙。我大喊一声:‘停!我可是好人,不需要任何特殊服务!’她咯咯地笑着说:‘先生,到我们这里来的都是好人,是我们的上帝!歌里不都唱嘛:没有你,哪有我!我们就是男人身上的肋骨嘛,你们怎么能不心疼呢?你只要尝到了滋味,不怕你不来!先生,我保证让你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舒畅!我给你打五折、打三折,行吗?我真的好喜欢你这害羞的样子,我从没见过男人这样……’我一看这不是死缠烂打吗,没办法,我使出了最厉害的一招。我说:‘实话说吧,我不喜欢鸡,我喜欢的是鸭子,你能找个来吗?我见了女人要吐的!’小凡,这‘鸭子’就是男妓。她真的吓住了,看了我半天,很可惜地说:‘我们没这个服务项目,不过,我可以向经理建议,保证您下一次来能满意……’说完才磨磨蹭蹭地走了。我是一身的热汗加冷汗。小凡,你看,电视里都拍不到这样的‘真实’吧,现在的社会就是这个样子……”
苏致远滔滔不绝地讲完,发现小凡一言不发,既没有大笑,也没有生气的表示。他扳过小凡的身子,看见她已经是满脸的泪。
苏致远慌了,一叠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不是没‘失身’吗,你哭什么?”
小凡一把推开他,挺一挺变得僵硬的后背,她用一种异样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苏致远,像看一个怪物。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九章(7)
“苏致远,你觉得这样的事很有趣吗?你居然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你以为我会陪着你一起大笑才正常,是吗?我不知道你竟然也变得这样 —— 无聊!下一步,大概就是无耻了!”小凡怒不可遏。
“怎么了?怎么了?我不是没做什么吗?我只是好奇,想看看那些小姐怎样表演,我真的不想碰她们!‘下水道’一样的货色,什么脏东西都往里倒,我能把自己也变成垃圾吗?如果不是别人硬拉我去,我才不会跟她们犯话!”苏致远满脸委屈。
“怎么,你还想做什么?好奇?哼,我倒是真的好奇当年那个洁身自好、清高孤傲的苏致远现在到哪里去了?你不是经常思考生命有什么意义吗?你不是为世界忧郁吗?我不知道现在你心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这就是你生命的意义?哼,别人硬拉你去,我就不信,你坚持不去,别人会把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