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好啊李小二李卫红好啊好啊看这样的资产阶级黄色书!”武支书从枕头下抽出人体画册翻了几页之后一股无产阶级正气飙到脸上,酒糟鼻子顿时酡红无比,“年纪轻轻的这样下流你跟我站起来站好站直你跟我,难怪你把蚊帐挂起来!”
武支书接下来是一顿恨铁不成钢的臭骂,并且几次把爬了几根青筋的手臂扬起来,打算扇小二的耳刮子。
“你要是我的崽我不打死你就问我!”
“走!跟我!”武支书最后咬牙切齿道,“到车间里去反省,跟我!”
在车间支部办公室里武支书敲着桌子逼问小二,那本资产阶级的黄色画册是从哪里弄来的。
“你不讲是吧你?你蛮坚强是吧你?”
小二反正低着额头很突出的脑壳一声不吭,看着自己两只翻过来翻过去的手。
“再不讲把你交到保卫科去关它几天看你讲不讲!”
小二想起了那排平房,有个黑大汉,有条大狼狗,有时候还有陈干部,模样皆不善,皆盖世太保或者鸠山。
“你一脑壳什么思想你!看这样下流的东西!都是资产阶级的光屁股腐蚀毒害青少年!讲,哪里来的?”
“拣的。”小二终于开了口。
“拣的?哈!哄鬼啊你!讲讲看,我何事拣不到啊我?告诉我地方,我也去拣!你今天不讲,不准你走出这间屋子我警告你!”
小二觉得自己有点像李玉和,密电码跟磨刀师傅皆藏在胸间,鸠山无论拿酒侍候还是拿老虎凳侍候,皆一问三不知。
“嘭”的一声,武支书在小二走神的时候走出去了,把门用力一关,从外头锁上。
直到天渐渐黑下来,直到淡黄的星星从冷库白色的库房上头闪起来,直到窗户外头有个声音小声喊:“小二!小二!”
是猴子。他在铁护窗外头探出了嘴唇以上的脑壳。小二像看见了亲人,冲到窗口。
“老子没讲出你来猴子。老子跟李玉和一样猴子。”
“小二你够朋友。吃饭没?”
“老子饿得半死。他妈妈的酒糟鼻子,把老子关了一天!你到冷库下头偷一盒三鲜肠来猴子!老子想吃三鲜肠猴子!”
第三章 裸画 2(2)
“画册呢?老子的画册呢?”猴子问。
“没收了,他妈妈的。”
“老子要你赔小二你这个杂种、蠢卵!”
你要是没见过那个年头的帮教会,我现在就来给你描述:一个人犯了错误,如果他像苏福生那样政治上有前科,他就会被关起来,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扯被单条解决问题;如果他像李小二那样还是个不谙事的后生,可以教育好,可以改造好,他就会由支书领着一帮人围着,七嘴八舌,万炮齐轰,手执钢鞭将你打,严厉里带着慈祥,威吓里带着善意,凶恶里带着柔肠,让你羞愧得涕泪滂沱,觉今是而昨非,觉同志们对而自己错,觉从前是羊肠险道而未来是光明坦途,于是深刻检讨,晾晒灵魂,信誓旦旦,改过自新。这就叫帮教会,或者这就叫帮教会要帮教出的效果。
唯独小二没有这样的效果。武支书挑了十来个人,皆是党团员、积极分子,还要能言善辩,还要思想先进斗志昂扬,来帮教小二,把他围在中间,坐在小板凳上,轮流发言。小二说:“拣的,就是拣的,我!”小二说:“没有人指使我看没有人!”小二说:“我不晓得这就是资产阶级黄色下流我!”
“这还不是资产阶级黄色下流什么是资产阶级黄色下流你看看!”武支书把那本人体画册随便翻开一页,卷起来拿到小二鼻子跟前挥舞,“这样子光屁股,看得我都……我都……下流啊,下流!”
“我看看我看看武支书。”团支书小关一脸的青春痘,从武支书手里扯过来画册,结果看得眼珠子绿光如焰,青春痘山花烂漫。
“我看看我看看!”众人围着那画册,伸出来许多的手。
“哎哎哎哎这是做什么啊这是!”武支书醒过来似的,急得酒糟鼻子更加酡红,“乱了乱了一塌糊涂了你们这些家伙还来帮教别人!”
李玉和似的李小二一个人走到湘江河边上,在高高的堤坝上坐下来。黄昏的风贴着江面吹来,小二的衣角共头发飞扬。河对岸有个锯木厂,这时尚未收工,发出一阵阵知了样的锯木声。远处有孤帆远影碧空尽,近处有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小二觉得黄昏很好,空旷很好,知了样的锯木声很好,一个人很好。为了那本画册的事,他被武支书在办公室里关了一天,又被众人帮教了一晚,最后还作了个记过处分。这件事将记在小二的档案上,白纸黑字,写着他偷看资产阶级黄色画册,思想下流,行为不端,需要长期在群众监督下进行自我改造云云。小二的家人不晓得小二得了这样的处分,若是晓得了,他爸爸会用一个南下干部的南腔北调骂道:“我操,你他妈比老子还出息啊你小子!”然后就会从腰间抽皮带,然后绕着院子中间的一颗苦楝树追小二的背影直到脑壳转晕。小二的妈妈也会拿曾国藩的湘乡话一边骂一边涕泪横流,然后从小二出生就难产数起直数到“你居然成了一个这样的角色”。小二的姐姐可能好一点,不会从腰间抽皮带,也不会涕泪横流,但会拒绝再跟小二睡在一个房间里隔床相望,“你现在流氓了,离我远一点!”
小二在河边上有一些思绪,但是很破碎;有一些回忆,但是不连贯。这些天来毕竟发生了一些事,这些事毕竟给了小二一些影响,这些影响毕竟让小二现在坐到河边上来,不晓得是哭好还是笑好。
小二在河边上坐着发呆。发呆是他唯一能做的一桩事。
天完全黑了下来,小二返身沿着条土路走回去。走到半途,看见两个人影子近了。其中一个闪了一下,闪到另一个人影的背后重叠起来,似乎是躲着什么。小二很奇怪,也眼尖,看见做了挡板的那条人影是车间里片剂班的小谭师傅。如果我是小二,我就会识趣,装做没看见。这就叫机灵。但小二是个呆子,根本没想那么多,看见小谭师傅就喊他。小谭师傅平时说话像滴了机油的轴承一样灵活无比,这一时却显出了瞬间的迟钝。
“你啊,你啊,小二啊,一个人到河边上来啊,没什么事想不开吧?”小谭师傅一边说话一边将身子慢慢移动,好挡住后头的人影子。
“你后头是哪个后头?”小二很不想事地问。
“你看那边是什么?”小谭师傅指了指右前方,小二看过去,什么皆没有,一转头,小谭师傅已走过了身,那个人影又闪到了小谭师傅的前头。
“骗我,你。”小二说。
小二又说:“我晓得是哪个躲在你身后了,我晓得了我,我看见了我,——赵丽萍!”
小二还说:“啊,偷偷地游马路啊你们两个!游到这里来了啊你们两个!”
这时赵丽萍就索性从小谭师傅身后走了出来,站到小二跟前,左右看了一看,没有人,于是就大声说:“李小二,不要乱讲啊!我跟小谭师傅谈工作,不要乱讲啊!”
第三章 裸画 2(3)
小谭师傅也一脸慈祥模样道:“小二不会乱讲的是吧?小二最好了,最讲义气了,我晓得的,不会乱讲的是吧?”
小二说:“谈工作?我又不是傻子我,针剂班的跟片剂班的有什么工作谈得?骗我,你们。”
“不管我们谈什么,不关你的事。信不信拉倒。反正你不要乱讲出去,不然我跟你算账!”赵丽萍声音仍是很大。
“咦呀你平常好像没这么大脾气样的啊?今天对我蛮凶啊你。”小二说。
“不是凶,小二,不是凶,”小谭师傅解释道,“是怕你一顿乱讲,影响不好。小赵正在申请加入团组织,乱讲会对她影响不好。”
“我什么时候喜欢乱讲啊我?看人也不能从门缝里看啊你们。”小二很生气的模样。
“没有没有没有,”小谭师傅走过来拍小二的肩膀道,“小二不是那样的人,我说了,小二最讲义气嘛,最守口如瓶嘛对不对?”
“对不起小二,”赵丽萍调子也低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误会。我跟小谭师傅只是谈谈事情。你不会讲出去吧?”
“向毛主席保证,老子。”
“真的啵?”
“向毛主席保证,老子!”
小二往回走,一路上在想赵丽萍同小谭师傅那副躲躲闪闪的模样。小二有时候蠢,有时候不蠢,他现在想起这模样来,就到了不蠢的时候。“肯定,他妈的是游马路,你们。骗我,你们。”小二喃喃自语。
让我来告诉你,在属于小二的那个年代,“游马路”就是谈爱的代名词,就好比我们现在说“泡妞”就是把人家千金小姐从咖啡桌上弄到床上搞妇科研究的代名词,就好比我们现在说“洗澡”就是在桑拿中心干蒸湿蒸之后让小姐把你当皇上侍候的代名词。我们院子里的大毛自从那回通过检查对比证明自己的武器装备比任何人皆强大先进之后,就开始同我们街上一个叫细米的妹子勾搭上了。“横看竖看都是好看。”他跟我们形容细米,一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模样。其实细米还没有发育完全,胸脯顶多结出桔子大个果实,而且两条腿还非常细,我们叫这样的腿做“鹭鸶腿”。细米不喜欢到我们院子里来,因她一来我们就围着她参观,又嬉皮笑脸,没一句好话。她跟大毛说,我们出去走吧。于是大毛就跟她游马路,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我们的街道,穿过我们的城市,穿过大字报同高音喇叭以及在空中飞舞的传单,一直走到郊外才走到一起来,然后在左右无人的地方坐下,大毛亲了她一下,然后掀她的衣裳,说看看你的奶子看,是不是跟书里的一模一样。那个年月,大毛是第一个开始游马路的人。在我的回忆里,游马路有点地下党接头的意味,神秘、紧张,高度警觉,一开始两个人好像不认识似的,你在前头走,我在后面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