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药佬听出我也不是本地人,便同我说起了普通话;得知我姐夫来自四川,又说起了四川话;总之显得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过,说起他的来历,他说自己与这一带有缘,当兵时来这里抗日,混战中脱离了队伍,流落山间有两年多。他就是在那两年里跟着一个伤兵学采药,而且采过八角莲——只是那时候不知八角莲可以治癌,眼下的价格贵若黄金。
他这次就是奔八角莲而来。
很多游兵没有他幸运。饭桌前的贤爹说,清匪反霸那一阵,民兵们在山上还抓到过一个。那人住在山洞里,衣不遮体,形如野兽,头发全白了,差不多是个“白毛男”。但那家伙记性不错,不但记得自家姓名,还记得部队番号和长官姓名,更记得长官留下的一道死命令:坚持敌后游击。他只是不知道日本鬼子早已经跑了,更不知道共产党和新中国是怎么回事。要命的是,他被捕以后很不老实,决不供出武器窝藏地点,决不跟民兵走,每次吃完饭就折断筷子砸烂饭碗,一心要抗拒到底。县人武部后来费尽周折,根据他说出的番号,从劳改农场找来了一个原国军连长,虽说不是他的直接上司,但算是他的湘西苗族老乡。
“我现在命令你立刻撤出战斗,接受人民政府的整编!”前连长按照人武部的安排,换上一套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国民党军装,挂上一条武装带,雄纠纠地在他面前下达命令。
白毛男盯了他一眼,投来不信任的眼色。
“你的╳营长已经阵亡,╳╳副营长也已经阵亡。我现在代理营长!我的命令你必须服从!你听见没有?”
白毛男翻了一下眼皮,还是狐疑。
“麻大宝,你敢不服从?妈那个巴子,找死呵?老子军法从事!”
临时受命的情况在战场上倒也多见,加上粗口的国骂一上阵,白毛男大概听得耳熟,眼里渐渐有了光亮。这样,当前连长猛拍桌子骂到第三遍,对方终于通了电一般,本能地“嗷”了一声。他可能是想回“是”,但已经口齿不清。
抬起断了两个指头的右手,他还行了个军礼。
以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他带着军人和民兵上山去,挖出了他埋在山里的三支步枪,一挺机枪,还有五位战友的尸骨和遗物。他吃饭以后也不再折断筷子砸烂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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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老逃同志﹡
雾峰村在普同村的上方,山林覆盖更为广阔,道路更为崎岖险峻。那里也有一个战争年代留下来的“逃兵”——大家不知道他的姓名,只能这样叫。稍微客气一点,就叫他“老逃”或者“逃夫子”。在乡干部在场的一类正规场合,人们舌头一溜也许就叫成了“逃同志”。
听那人的口音,他是四川或云南人,只是说不清自己的来处,甚至说不清自己的姓名、年龄以及家人情况。他很可能是在战场上被炮弹炸疯了,失去记忆了。这样的人没法遣返。暂时留下来先混一口饭吃,是当年县人武部的安排。
老逃一留下来就是四十年,成了雾峰村的合法村民。他虽然有些呆笨,但为人忠厚本分,干活也卖力,挖茶山或者修渡槽都是一把好手,还学会了说本地话。只是年老力衰以后,在这里无亲无故,晚景有些凄凉。几年前的一天,他大雪天去砍柴,摔了一跤,落了个中风,全身瘫痪,连自己找口水喝也犯难了。当时赶上人民公社散伙,分田又分山,只差没有把几间公屋拆了分砖瓦,各家自扫门前雪。一个瘫子,而且是个无名无姓的瘫子,哪一家愿意接纳收留?
村长老杨为此急得一宵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赶到木匠家里说:“你牛皮哄哄,说你什么东西都做得出?”木匠说那是不假。村长说:“那好,你给我做一样东西。”木匠问你要做什么。村长说:“这样东西要有几用:抬起来是个担架,放下来是张椅子,打开来是张床。”木匠不明白对方要这个有何用。村长说:“这你不要管。你只管做好就是。”
木匠费了一番心思,三天之后果然把一个多功能担架发明出来了。老杨便召集全村人来看新式装备:逃夫子瘫了,这你们是知道的。他没有后人,你们也是知道的。老班子说过,孤寡残疾都有所养,这是天道。何况我们还是社会主义呢。所以从今以后大家都要伸一只手。逃兵要在村里吃轮饭,今天从我家轮起。我说清楚了,规矩要立三条:一是主家吃什么,他就要吃什么。二是每天要抬进屋,不能让他睡阶基。三是每一家管送不管接,但送人时要保证他身上干净,没气味,不然下方家可以不接。你们听清楚了吗?……
有两三个人不大乐意,但嘀咕了一阵,见规矩一视同仁,也不好说什么。
从此以后,老逃瘫了两年多,也就吃了两年多的百家饭,算是没饿着也没冻着,身上也没怎么臭,被村民们一直服侍到最后一刻。临终前,他瞪大眼睛看来看去,看着担架边的人,咬住最后一口气,硬挺着脖子,就是不死。
旁人说:“你的寿衣早准备好了,放心吧。”
他眼里没什么反应。
旁人又说:“你的料(棺木)也有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他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脸上憋得通红。
这可难住了大家。有人说,他兴怕是要找杨老倌?这一说,大家都觉得像,于是赶快差人去找村长。当时老杨在县城里做木材生意,听到消息后深夜赶回来,一进门没顾上擦汗,就抓住了逃兵的手。果然,逃兵一见到他,目光微微一颤,转而变得柔和与安详。他没有说话,只是随着两脚使劲一蹬,眼皮慢慢地合上了,但留下一条缝,得由老杨去抹一把。
他最后的神情不像个老人,倒像个孩子,似乎对即将开始的远行有点害怕,得抓住父母的手,才有几分心安。
村里给他缝了一套衣,打了付棺木,放了一挂鞭炮,让他善终入土。只是墓碑没法立,因为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到底活了多少岁。他到底是来自红军,抑或来自国军,抑或来自土匪流寇,更无人知晓。总不能只在墓碑上刻下“逃兵”二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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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从雨秋嘴里知道这个故事的。像本地很多无后的孤寡一样,雨秋也羡慕那逃兵,经常在我面前“逃兵”这“逃兵”那地老话重提,这才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意思是,他自己眼下过六十奔七十了,将来怎么说也得有个逃兵待遇吧?他家三代都是贫农,他未必连个逃兵也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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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寻找主人的船(1)
建伢子本名建华。听说我想去粟木峒,他到处去找桨,窜了两三家都没找着,最后骑摩托去他婶娘家扛来两支。
我们在水边解船也费了点时间。有一条小破船进水太多;另一条断了桨桩,没法挂桨;最后一条是竹船,舱里有麻袋和镰刀,看来主人正准备去割禾收谷。建华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些东西丢上岸,挂上桨就走人。反正这里的私船差不多都是公用,人们先来后到,谁先解锚就谁先用。
粟木峒远在库湖的那边,因没有通公路,甚至没有通任何陆路,人们进出都得靠船。有些人把房子盖到湖这边来了,但责任田还在那边,插秧和割禾时节,还得划船进山去。我们半途碰到的一船人,就是这样的乡村上班族。
此时我们已掠过湖面一角,绕过一个青松茂密的无人小岛,进入了两条水峡中靠左边的一条。照建伢子介绍,这条水峡很长,在前面再绕两个弯,过一个三叉水道,我们就可以望见粟木峒了。
我已经感到两岸青山之间的天空越收越窄,岸边扑来的草腥气也越来越浓。岸边停靠着一只小船,散放着几捆杂柴,引起了建伢子的注意。
“杉坡的人好勤快呵,还有人打柴!”
听他的口气,好像大家眼下都不习惯打柴了。
“胜夫子——”他朝山上大喊了一声,当然是在呼叫小船的主人,“你没有偷树吧?——公安局的提着手铐子来了呵——”
我只听到一阵含含混混的回声,还有乌鸦叫,没听到什么应答。
“野老倌进了你的屋咧——”建伢子大笑。
山上还是没有什么回应。
但建伢子听到了:“你骂娘?我一片好心怕你坐班房——你堂客戴着金戒指,怕是不耐烦给你送牢饭呵——”
他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这一次我依稀听到了回应,只是听不大清楚,也不知声音来自哪一片林子。
建伢子笑得前伏后仰,踩得小船摇摇晃晃。见我不大明白,他补上几句解释,说这个胜夫子家里负担重,有两个娃崽要读书,只好放老婆出去打工。老婆倒是赚回了钱,但也赚来了绿帽子,有一次坐着小轿车回来了,穿红戴绿,大包小包,高跟鞋哚哚哚,还带回一个光脑壳男人,是个什么老板。胜夫子接了那男人一对瓶酒和一双皮鞋,只得笑脸相迎。看那男人替他老婆挑指头里的刺,吹眼睛里的灰,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赶快去后院抓鸡和杀鸡……这就是大家后来取笑他的原因。有人说:丈夫丈夫,起码要管一丈远吧,你如何一条门槛都没守住?
我第二年再来这里的时候,听人说胜夫子八字薄,被蛇咬了,死了,就葬在湖边上。我这才想起来了“胜夫子”这个似曾耳闻的名字。其实我从未见过他,只听到过水峡一侧山坡上模模糊糊的应答——那就是他吧?还看到过寂静岸边的两捆杂柴,一条小船(船头有新补的原色木板)——那也算是他吧?
一天傍晚,我下水游泳,看见远方水面上有一黑点。不知什么时候,我无意间回头时大吃一惊,发现刚才的黑点已经放大为船头,直楞楞地冲我而来。湖水基本上没有流速,这一天也没有什么大风,一条无人的小船为何漂得这么快?不会是一条鱼雷快艇朝我发动突袭?
我游过去,翻上船,摇动双桨,把它划回原来的地方,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