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床的故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桃红床的故事- 第3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贴着一些年画,是周方益看来很俗但农家常见的画。卧室里几件刷着红漆的木家具,镜橱木柜什么的,都是旧式样,墙空处,照样是印刷的农民画,画面是鸡兔猪之类的。
  在江南农家中,这也是一般水平下的条件了。当年插队的知青,几乎都回到了他们出生的城市,农村生活仿佛是一场旧梦。夏圆圆却像被城市所遗弃的孤儿,而已经融化在农村的天地中了。
  周方益脑中浮起了一个构思,人物在城市和农村的流动中,显示着人生沧桑……
  跛子端来一张凳子,不知是地不平还是凳腿跛,周方益坐上去时,身子晃了一下,感觉要倒下似地惊了一惊,意识也就清醒了,省悟到刚才的构思依然是俗。
  “凳子是夏圆圆自己钉的。”跛子裂着大嘴,嘴角和脸上的皱纹被神经牵着向下曲着弯着,显着他特异的笑。
  周方益有点坐不住,就起身告辞了。
  乡大院里常停着一辆皇冠轿车。按规定,乡机关是不许购买这类轿车的。这车的登记单位是乡环保器械厂。周方益去看过这家工厂,是那种常见的乡镇厂模样,地方很大,横着几间厂房,空地的杂草上堆着锈锈斑斑的铁架,厂房里很简单的几件机器,工人散散乱乱地坐着。这是曲溪乡办企业中赚利润最多的一家工厂,因为它注明是照顾残疾为主的福利工厂,不必交税。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人之度(10)
乡办企业只要有钱,买什么车不受限制,怎么用当然也不受限制。周方益有时也坐这辆车回县城去,那往往是乡里头儿去县里办事,顺带他的。
  那是个星期五,周方益打听到陈志义要去县里办事,向他招呼一声,便和他同行。
  车开在有点高低不平的县乡公路上,这里是小丘陵地带,染了红色的黏质的土,车轮下没有飞扬的尘土。
  近一段时间,陈志义一直在忙着新建麻纺厂,跑县里跑市里,还去了广州一次,就是回乡里,食堂里也不见他的人影,周方益难得见他一面。
  坐车同行,这是周方益选准的说话机会,车过水坝桥,他便把话头慢慢绕到夏圆圆身上。
  “……她丈夫是个残废,能不能安排他到环保机械厂去。”周方益尽量用随便的口气。
  “是夏圆圆让你找我的?”陈志义眼望着车窗外,声音有点冷淡。
  和乡里头儿相处几个月,周方益已经了解了,一旦到许诺的时候,他们的口气都程序化地变淡了。
  “不……你知道的,夏圆圆和我一样是南城知青,那天看她丈夫一跛一跛地在田里做,……”周方益解释着,接着又说一句:“我想着,找你就行,你是分管企业的。”
  “企业进人,要乡长,书记点头……再研究研究吧。”
  周方益有点尴尬,想找什么话来冲淡气氛表示这个要求本也是自己随意说的,一时却想不出话。这时陈志义岔开了话题,问起创作的稿费来,周方益就详详细细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通。
  车到环城新村,陈志义下车,关照着司机送周方益回家,周方益却跟着下了车。说要进去认认陈志义的家门。陈志义迟疑了一下,便和周方益上楼去。
  “你可以告诉夏圆圆,我会让跛子进厂的。”上楼梯时,陈志义回转身对周方益说。
  应诺来得有点突然,周方益还没清醒过来,已进了陈志义的家。这是一套四居室的新公房,周方益听说过,这里住的人家,都是向房屋开发公司买的房,内部有门路,也需交付两万元以上的钱。
  虽然周方益多次听人介绍过,现在农村干部先富了起来。陈志义的家还是让他的眼亮了一亮。地上铺着拼花地板,腊打得锃亮;墙上贴着印花墙布,连天花板也粘上了带图案的墙纸;各个房间都被家具和家电设备挤满了,看得出布置和装饰还显得粗糙,完全是乡级建筑队的手艺。
  陈志义的女人很瘦很长,也许看惯了家里来人,淡淡地抬一下眼,又低着眉自顾自地织毛线。
  “真漂亮。”周方益赞着。
  “一般化,一般化。”陈志义的回答说不清是客气还是并不在意。
  他们突然感到没有话说。周方益略坐一坐,就走了。
  下楼的时候,周方益猛地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这些等同他劳动的价值么?”
  同时,周方益也清楚,他提出这个问题,并非出于社会责任而只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
  对陈志义他并不反感。毕竟他开口求他,他就应了。周方益的心中不由生出一点在权力圈中的满足来。
  周方益搭早班车去了曲溪,吃午饭时,夏圆圆过来问他:“明天就是星期天了,你还来做什么?”
  “是被老婆赶出来的吧。”坐在对桌的乡长哈哈笑着。乡长喜欢在食堂拿每个吃饭的人打趣,被说的人只是跟着笑。周方益初来时,乡长的话头从没指向他,随着对他的熟悉,偶尔他也成了被打趣的对象。
  “还没向你请假,星期六不在班,我这个助理不就失职了嘛。”
  周方益故意凑上去,明显也是应笑。官场上的打趣逗笑,也是表示人事关系的融洽。周方益不免想到:这正是自己心理上的一种双性。
  “助理助理,不助也不理。我对你是自由放任,你想怎么就怎么。”乡长依然说着笑。
  “这几天我想安安静静地在曲溪搞一点创作。”周方益解释着,又抬头问夏圆圆:“星期天食堂不开饭吧?”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人之度(11)
“星期天食堂是不开饭的。不过你在这儿,夏圆圆应该来烧饭,算是加班吧。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也可让端来招待我们作家。”乡长后面对夏圆圆的话,含有指示的意味。
  周方益到乡里来,本抱着为曲溪做点事的想法。来以后,他发现他根本不能做什么事。如果说,可以做点文字工作,那些通讯报道和总结报告之类的东西,乃是他厌恶的。剩下来却只有他麻烦和取用曲溪的地方。乡里经常有些福利,诸如鱼啊,茶叶啊,烟酒啊之类的物品分给他。使他觉得他要求到曲溪来,就像故意到这儿来索取什么的。
  他当着乡长而问夏圆圆星期天食堂烧不烧饭,是想找机会告诉她,让她跛子丈夫进厂的好事。乡长却当作加班任务交给夏圆圆,在周方益心理上,又添了一层自己找麻烦的感觉。
  我是乡长助理,为我烧饭也应该。
  偏偏星期六来,又是为曲溪的什么工作呢?
  周方益觉得自己心理太偏窄了,一点小事总要烦上半天。这种心理形成了他笔下细腻琐碎的风格,一种不合时宜的风格,有时他真想大度一点,潇洒一点,可内心总缠绕着这种烦琐的解脱不了的痛苦。
  乡长打趣他“被老婆赶出来。”这是本地一句通俗的玩笑话。其实,周方益星期六来曲溪,多少有这么点因素。他心中憋着对妻子的气,家庭便沉闷枯燥了,到曲溪来是有点逃离的意味。
  又是为了什么呢?
  昨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回家后,去买了一盒奶油蛋糕,采购了一些菜,烧得手忙脚乱的,把菜拼成了花的图案。妻子回来,在厨房转一转。他说,这儿我来,你拿拿碗,收拾收拾桌子吧。等他把菜端出来时,桌子还没收拾,妻子在房间的写字台前给她朋友写信。他叫了她一声,她顺嘴应了一下,他和孩子坐下,发现酒盅和碗也没拿出来。他又催了一声,她没理他。突然,一种不愉快的情绪完全压倒了他的兴致,他又何必搞这一切,他为纪念做这么多准备,她却酒盅也懒得拿,而一封信写得那么入神。到第三声催时,他的口气有点急,“你们吃嘛!”她很腻烦地大声回了一句。
  他不再等她,和孩子开始吃饭,那种纪念共餐的气氛完全没有了。写完信,妻子坐到桌前,端酒杯时,她说:“你写什么东西时,我从来不催你的。”
  她的口气中全是埋怨。
  周方益发觉自己在忍着。她又说了一句什么。
  周方益就叫起来:“你还知道不知道好歹!我做了这么多菜,就等你一起纪念。你什么也没动手,催你吃饭又错了?”
  “做一顿饭有什么了不起!”妻子反唇相讥。于是他们在桌上发生口角。妻子后来说,有什么可纪念的。结婚十年,除了孩子,名啊位啊,学历啊她什么也没得到。他说:你还有了个孩子,结婚前二十多年中,你又得到什么了?接着她说他看不起她,本心是想叫她做家庭妇女。他便说,他挂职是工作,创作也是工作,他又何必丢了工作回来忙这个纪念。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就离开了家。定下心来想想,这一场争吵,似乎无从说起。或许他应该等她写完那封信,他准备了几个小时的菜,又何必在乎再等几分钟。然而,他又何必做,他又何必等,他做了那么多菜,她就不能暂时丢开那封信,一起吃一顿有纪念意义的饭?
  倘若这只是难得的一次口角,倒也罢了。他感到他已忍耐了好多次好多时候,那些事,回忆起来,似乎一点也不记得了。肯定比这次的事更细小更琐碎。这些琐琐碎碎的事,一直在啃噬着他的心,破坏着他的心绪,使他沉沦在一种繁琐无形的痛苦的生活中。有时他会想到:或许真正的地狱,也就是这种无法诉说又难以忍受的境地吧。
  有时他又想到,谁不说他的妻子单纯、直爽、正派呢。是不是他的心胸实在太狭窄了。
  他曾经见过,一个农民蹲在乡政府门口,从上午到下午,他一直这么蹲着,为了半尺房基地,他辛苦多少年砌的新房已搭了梁却被扒了。妻子一气病倒在医院。他想申诉,有个乡秘书说,你出去等等,这里正忙着呢,于是他就等,一直在门口蹲着等。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人之度(12)
想着这几乎是家破人亡的农民,周方益觉得他感受的那点痛苦简直是病态的。
  这两者对得上号么?他已经不是农民。
  莫非他是比农民高一等的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