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菁觉得她在承受着他们的眼光,那如火一般的眼光。火和烟卷过的高楼房……冯曾高扇着扇子……她深吸一口气,气从小腹部涌上来,慢慢地在体内流淌,她的心静下来。古代的“气”为无字下面四个点,这是她家传的医学书上的话。她是不是对冯曾高说过的,她记不清了。冯曾高对她说是的。她不喜欢他笑的样子。她说他还是老样子。他说她也还没变,变不变只是在形态上,人不是不变,也不是变……
他朝她看着,带着他的笑。她也看着他,她看到他的时候,总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对周围人生的畏惧感,想靠近他一点,越是靠近,那种感觉越是强烈。她心中升起一种抗拒力。他和她分别这么久了,他成了济世的神医,她根本没想到他会是一个神医。也许有人告诉她,他犯了什么事,他得到了什么恶果,她都会相信的。她坐在他的面前,还是不能相信他是现在这个样子。她觉得他确实变了,生出一种疏远来。
心之门之陈菁(5)
副县长在沙发上动了动身子,说:“他们师兄妹多年没见,让他们好好谈谈吧。”
其他的人也在动身子,冯曾高却伸了伸手,他的手像一个有力的休止符号,他们都不动了。他说:“我和她正谈着呢。”他朝他们转过身去,他的声音似乎又带着他在高台上的意味,“我们说话,就是要说给人听,我这句话你们懂不懂?懂的是不是?可你们没懂。我说出来的话到底有多少人懂?其实我已是换了你们懂的语言说出来的。我要说,话是说给人听的,只要他听到了,我就是说了,你们懂不懂?他如果听不到,我就放开嗓子叫,他也是没听到,懂不懂?到底懂不懂?你看陈菁她点头了。她是懂了,我想我的话她是懂的。人有时感到说话是最吃力的。其实你用不着费什么神去说,你只要听的人听到你的话了,就行了,至于你不要他听的人,他听到没听到,与你有什么关系?懂了吗?”
坐在沙发上的几个人,身子原先抬起着,没有再动,都半支着身子,脸上带着笑,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冯曾高后来也没和陈菁说什么话,陈菁也没和他说什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说什么都不合适。她原来和他在一起也都是他说着话。多少年了,这多少年中,她也很少有什么话,他的话让她想到她本也不该说什么话。她不明白的是,那么他为什么又会有那么多的话?他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的话?他那么多的话对他们说着,话中带着一点玄的意味,她能听得懂,但不知他们到底是不是听得懂。这些她的头头们,原来每次见时,他们都是被人拥着了,每次都是坐在台上对人讲话的,讲给别人听的。现在却都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听不知是懂还是没懂的话。她很想离开冯曾高,离开这场面。这场面也有一点让她害怕。但在心理上,她又想着要靠近他一点。
后来,县秘书提议去吃饭。陈菁起身说要走了,几个头儿都邀她同桌。陈菁说她吃不惯油腻太重的东西。卫生局长说让宾馆食堂弄点清淡的菜就是。陈菁还是说她要走。冯曾高一直笑着没有劝她。陈菁独自走了。
陈菁当天乘车回了湖头乡。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无法适应乡村之外的生活了。一桌摆下来,十个人围着,倒酒,倒饮料,桌上到处是杯盘,红绿黄白各式菜肴蒸腾着热气。满是油腻之气。冯曾高笑着说,酒肉穿肠过。陈菁说,她并不是讨厌菜,是讨厌油腻之气。不是说气么?说无字之下四点的气么?他说,那是因为她所养之气还不足化这油腻之气。他是坐下来就吃。他依然显得瘦瘦的,瘦削的身子,瘦削的脸,都说他具有一种神仙之气。她不以为然。她到县里来了一次。过去多次会议她都推辞不参加。她闻不得那油腻之气,更多的是,她受不了那么多人围坐在一起的吃饭架势。他们热闹地挟着菜,说着话。她觉得受不了,觉得吃得莫名其妙。没有意思的会议,没有意思的吃。混混沌沌地吃,自然便生出一种混混沌沌的油腻之气。她确实无法化开那油腻之气,她觉得要是她吃了,肚里肯定不会舒服,心里肯定不会舒服。
陈菁很少到县城去。那座她与冯曾高一起度过童年少年生活的故城,已经在她的记忆中很淡薄了。回到乡村,看着那一片田野,深深地吐吸两口,她觉得自有一种清新之气吸入,一种浊气从胸中吐出来。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埂上的野草花,秋色的黄昏里,田野里飘浮着一种苦艾好闻的香气,夹杂着牲口的皮毛粪便气息,还有那远远的湖面上带点鱼腥味的气息。同时她嗅到了乡镇上新办的那家化工厂烟囱里溢出来的化学的气味,只要感觉到那异味,陈菁就有一种扰乱了心境的感受。听说乡镇大力发展工厂企业,很快会扩展到卫生院的四周来。想到这一点,陈菁同时便想到了冯曾高笑笑的脸,那脸上含着的近乎恶魔般的神情。她不知自己怎么会到城里去听了他的一堂讲座。到城里她才听说县卫生局举办的这一堂收费的讲座,也是一种有经济效益的活动。她讨厌这种经济的渗透,觉察到那异味的无法躲避。她有点不自主地去了剧场。她很少看戏,她一直认为戏是假的,有一种使人为傀儡的不自然。这一次她在剧场里感觉到了另一种的不自然。后来形同群魔乱舞的场面,有群体傀儡的感受。她也在被戏弄之间。冯曾高的扇子和他的声音,他高坐台上的动作都有一点戏弄台下人的邪的意味。她不无恶意地想到,他就此能获取不少经济收入。他用那邪乎的口舌声音把一种愚蠢的心挑动起来,结果是得到了很脏的报酬。坐到了饭桌上的冯曾高,面对整桌的热气油气的酒菜,他笑着,大谈着。陈菁嗅到那邪乎的气息,那气息向她包围过来。她有点后悔进城一趟,后悔去听他坐高台上的讲话,显然是鬼使神差。起先她并不知道是冯曾高,她只想要去一次,去听一听,好像感到应该是很有意思的。那种欲望很长时间都像是泯灭了,突然冒出来似的。现在她觉得她的心境被破坏了,好像打开了一个缺口,缺口之处露着冯曾高的笑笑的脸,笑笑的神情。他面前是满满一桌的酒菜,冒着油腻腻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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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门之陈菁(6)
冯曾高很爱吃,很热衷于吃。多少年了,她还记得他的吃相:他把一些东西,都捡到面前,先好好地看,一层层地拆骨卸肉地看。那神情并未吃时,已透出吃的模样,虽无馋涎,却似乎响着一种咝咝的咂味声,也使人觉得那满桌的食物都已在他的品尝之下了,容不得别人再举筷了。
十多年前,陈菁插队到湖头乡。她是回老家,父亲的老家。那时她已没有了父亲,也没有了母亲。葬她母亲的时候,她听到巷子里老人的议论,说她是命克父母。她独自来到这湖畔的乡村,她几乎没有亲人,面对着一片陌生的乡土,她感到她注定是要到这儿来的。她一下子就适应了这里的一切。许多知青难以适应的过程,她都没有。她在湖畔边的一个村子里落下户,村上的工分值很低,她勉强能拿到口粮。她并没在乎这些,她觉得有一种修行般的自在。她似乎找到了最合自己胃口的素餐,田里的蔬菜碧青碧青的,新米喷香喷香的,不用油也能吃上满满一大碗,她为自己的饭量而不好意思。她一直有一种内在罪恶的自责感,有着许多的忏悔的念头,为她和为她父母。她的父母都是罪人,社会的罪人。她觉得她从小至今都在享受中,现在应该是到她受苦之时了。她有许多常人没有的知识,不是从书本获得的,是在晚年父亲嘴里说出来的透视人生的话,深入她的内心。她深知自己命薄,不能需求。她生活得很安逸,每日里荷锄出门,或有时驾—只小船,在湖里荡着罱湖泥,或选种柴场,或挑担阡陌。她穿着束紧了的青布衣服,乡下农家人都称她是天生的农村女人。她本是来寻找忏悔所在的,没想到这儿一切都好。她并不觉得是受苦,她的心境很平静。
那年,冯曾高来到湖头乡。也许是她信中对乡村土地的叙述吸引了他,他来了。好久时间没有见面的同学,聚在了一起。她一见到他,就感到自己平静的生活生出了一种摇撼,感到自己的叙述有了错位。他的神情和行动都带着一种她已快忘记的城市的气息,使她感受到新旧生活的反差。他穿着一件当时在城市相当流行的军裤,一件夹克式的春秋装,他的两只手插在那夹克装里。他走在她的前面,一路看了她的村子,带着他的笑。她看着他的笑,她知道这是注定的,是她招他来,破坏她平静的感受,考验她内心的。她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她本是开了一点想看看的,但他却把门毫不在意地推开来。他并没说什么话。但她门已打开。她的生活显得那么可怜。她觉察到了这种可怜。从他的眼里,从他的动作中,从他的神情上,她清楚地觉察到了。她显得可怜地跟着他。
冯曾高很快熟悉了她的村子,熟悉了那些田野的道路,熟悉了那些她还不知道的农家作物。他对野生的作物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大多数的作物是地里生长的,是有属主的。他一眼就能从叶子上认出那些好吃的东西来。他毫不怜惜地把它们从土地里拔出来,有的还带着青涩味。他细细地看着它们,然后细细地洗着它们,一片一片地割着,然后一片一片地尝着。他鼓动她也吃。在他嘴里说出来那些东西的妙处,带着无法避免的诱惑,她也尝了一点。其实,那些作物成熟了的,她都吃过,她还是受到了诱惑。生涩的滋味几乎让她吐出来。冯曾高却说,只要不暴殄天物,地里长的一切本来就是给人吃的。于是陈菁也就勉强把它们吃下去。她还是弄不明白他怎么会吃得那么起劲,那么津津有味。在他经过的地方都是被翻乱的土和叶片。他吃完了搓着手,不再去回味,一切不在他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