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走进卫生间,比起上一次,卫生间显得更加漂亮了,装了不锈钢的毛巾架,还有大理石的台盆。没有看到热水器,但一开热水龙头,热水很快就来了。
“我装了太阳能热水器,水很热吧!”她在门外说话,没有像上次那样走来走去,想是靠着门站着。
水溅在我的全身,热气蒸腾着,水花喷洒着,浑身的疲乏仿佛也流去了。我大声啊了一声,像是应着她,又像是把我心中感受的东西吐出去。
“你怎么了?”她又推开门来问。这一次我在帘子后面,从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绿花纹帘子后面看过去,她在灯光下显着一个影子。我笑了,也是大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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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潭坡(23)
“真是舒服。”
洗完了出来,我擦着头发,说着:“你这里越来越舒服了,真有点像新房了。”
她给我在拉开的沙发上铺床,正把一层薄被往沙发上铺,又将另一床被子叠在沙发头上。
“看你累得连澡都不想洗的样子,是不是很想睡了?”
我说:“我一躺下去,别说拉,连棍子都打不醒吧。”
躺下去以后,不知是沙发床太软,还是酒劲上来了,也不知是热水冲过的原因,头脑显得清楚,翻来覆去睡不着,许多的念头又都拥上来。
通里间的房门开着,铁敏睡下了也关了灯。听房间里头,她那里也在翻动,后来她问:“你还是睡不着么?”
“你也是么?”
她停一会说:“我这里真的要成新房了。”
“什么新房?”
“当然是说我要结婚了。”她似乎怪我有意的问话,恨恨的。
“他是谁?”
“他是人。”她又恨恨地说。我一时不知再问什么。她随后似乎自言自语地说着:“我突然觉得要把自我消失掉。那天我见到他,我正做完了一件烦心事,他说我样子傻傻的。我还从来没有被人说我傻过。他这个人做事,耐心很好,我想喝开水,他拿一个杯子倒了水,水太烫,他又取了一个杯子,反复用两个杯子倒来倒去,一边倒一边吹。我倒觉得他有点傻,还是很少见的傻,我就答应了他,决定把自己给他,跟他走。”
“就这跟他走?”
“是的。”她应得很明确。我想着,我站在云崖台的时候,也许真会跟着那云走,跟云飘浮而去。
“跟着他,我就不再有自己的角度,因为我做什么,他都不当回事,觉得我在犯傻。我也就放下了,我就没有了自我。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去想到自己。”
“你要结婚了,办一个大的婚礼,邀很多很多的人,我来给你打工操办。”
“不办婚礼,就是要办,也找一些我根本不相识的人来,热闹一番,胡闹一番。办那种外面最俗的流行的那种,胸口挂一朵红花,披着透明的白婚纱。”
她很认真地想象着。我突然想起来问:“他会不会来这里。”
“怎么?”
“现在。”我想到快要做新郎的男人进入快要做洞房的新房,发现另一个男人与新娘睡在一个房子里,那会怎么样呢。
“不,他知道这里,但他从来也没来过。我不让任何男人进我的房间。他也一样。这里是我的,我独自的。我一个人的。”她又像是自言自语。
“那么我呢?”
“我也奇怪,你怎么会到我房里来,我怎么会让你进来,让你用我的卫生间洗澡,让你在我的房间里喝酒,让你在我的房子里睡觉。我也曾想过,想了很久,才想到:因为你是一个怪人,与我一样。我也是一个怪人。你就等于是我自己。我不能不让我自己进房子。你说是不是?”
我也觉得很奇怪,我现有的心绪无法想通她的话。我也不想去想明白。只觉得也许我是有点怪,我们俩都有点怪。有时我没有讲出来的话,她便说出来了。她很快就要结婚了。结婚就是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两个人一起的感觉,对于我来说,就是融入应玫的感觉,总是那么遥远。那个男人会走进她的心里么?应玫是完全在我心中的。
“你是不是睡了?”
“没。”
“你是不是又想着她了?”
“也没怎么想,只是有点弄不明白。好像头脑里稀里糊涂的。好像觉得自己是很怪的。 有时候简单的事就是想不明白。”我坐起身来。
“不是好像,是真的很怪的,你不明白,但我明白,因为你,我也看明白了我。”就听到她那里下了床,她穿着一双拖鞋走出来,进卫生间去,听着一些水声。过了一会,她走出来,走到床边上站着了,顶着沙发床头站着。我和她隔着床边面对着。
小厅里暗暗的,只有物件与人朦胧的轮廓。她的身后有淡淡的从她房间窗透进来的城市的夜光,显着她一个清晰的影廓。
雨潭坡(24)
她穿着一条短短的膝以上的睡裙。我感觉到自己穿着汗衫背心靠着墙,有点凉意,便披起一件衣服。她爬上床,把腿伸进被子里来。她的脚凉凉的,我用手轻轻地在她的脚上腿上搓着。凉意的感觉让我有着一点回忆。
她的腿蹬了两下,嘻嘻笑着说:“痒,痒。你连抚摸都不会,弄得人痒。”
我就用腿靠紧着她的腿,给她暖意,也让自己感受那点凉意。我和她移身并排靠着墙,互相歪着一点头,头靠着头,肩顶着肩。那几天中独自在南方山区的孤独感便消失了,有着一种暖意。
“你说,为什么人要不停地想,许多想的都是没用的,乱七八糟的。偏偏人就是爱想。想就带来痛苦。那些农村的人没什么想法,是不是就是单纯的人,没有痛苦?”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细长,十指尖尖。我说:“凡人都有想,简单地想,也是想。大概动物没有痛苦吧,它到处找食,到处奔波,那是它的习惯,它只会感到饿,只会感到累,受了伤它只会感到痛,但它不会感到苦。它没有痛苦感。痛苦带有主观性,就是想才产生的,所以是人特有的。动物呢,它只管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她说:“那么动物是不是都合着禅?”
我说:“我怕去想禅,我不懂。我觉得人想多了,就虚。人都忙着虚的东西。人认为比所有的东西都具有灵性,比所有的东西都聪明,就生出许多虚的东西。禅也是虚中生出来的。实用的是利己的,而虚出来的便有了利他性,人到底是要利他的吧。”
她说:“想回来,人利己实用,还是痛苦的,只要有想的角度,就让人孤独痛苦。和你说着话的时候,是虚的吧……我们一点实的都没有,这时候我觉得很愉快。”
我说:“和他也说这些吗?”
她说:“他会觉得我想这么多的本身就是傻,就需要他来解救一下。”
她转过脸来看着我:“你呢,和她在一起,是不是显得单纯了?”
我想了一想,应玫的感觉都到心里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感觉是丰富的,我的想法也都带着色彩,并不是简单的,但说简单也未尝不可。
她也许看得懂我:“好了,不说别人了,不再去想了。一说,你又陷进去了。”
她用肩顶了顶我,我也用肩顶了顶她,一时间我觉得两个肩头都顶着劲。后来她笑起来,我觉得那边松软了。她的手在我的手中攥紧了。
就那么坐着,一直聊下去,我不再感觉到这些天延续的累,那些累乏在轻轻松松又带点莫名其妙的说话中淡开来。我们一直谈到厅里有朦胧的白色。
她用手在我腿上拍一拍,移过脸在我脸上贴了一贴,说一声:“睡一会吧。”就下床去了。
这一觉我睡得很实在,一直睡到中午。梦里我在云崖台伸出了腿,我踩着了一团团如棉如絮的白云,在清绿的雨潭坡上飘浮着,仿佛永远地飘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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