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没命地狂奔起来。可是我们压根儿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不一会儿又绕了回来。巴兰特拉还真回忆起了达顿说过的路径,可是实际一走问题就来了。河口入海处是一片辽阔的海湾,海岸线曲折迂回,我们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老是在水边兜圈子。两人精疲力竭姑且不说,脑子里更是乱成了一团麻。爬到一个沙丘顶上时又发现前面一个海湾挡住了去路。幸好这是一个狭窄的小湾,跟刚才拦路的大水域浑然不同。水边是陡峭的悬崖,一条小船躺在里头,被一根缆索牢牢地拴住。船头上有一块木板与岸地连接,供船上的人上岸时行走。岸上生起了一堆火,几个水手围坐在火边吃饭。那条船的样式完全是百慕大群岛上土著居民的木舟。
世人对于金钱的酷爱和对海盗的痛恨是一种十分可怕的力量。如果这二者结合起来成了追捕我们的驱动力,那可就糟了,再说我们迷路误闯到了一个半岛上。半岛犹如人的手指,而手腕,或者说通往大陆的过道被我们错过了,现在很可能在敌人的控制之中。我们决定铤而走险,两人躲藏在沙丘顶部的灌木丛中,时刻注意附近有没有敌人追捕的声音。这样缓了一口气,脸色也好多了,然后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下坡朝篝火旁边的那几个人走去。
火边是一个商人和他的黑奴,家在纽约州的奥本尼,现在从东南亚带着一船货准备回家去,他的名字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们惊讶地得知他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惧怕萨拉号海盗船,在船上的时候,我们从没有想到自己的勾当会有如此大的名气。听说海盗船前一天落网了,那个商人高兴得跳起来,连忙给我们俩端来烈酒,感谢我们带来的好消息,然后吩咐他的黑奴去挂帆,准备起航。一杯酒下肚,双方的谈话立即十分投机了,最后我们提出想搭他的船一起走。他斜眼看了一下我们满身油污的衣裳和别在腰里的手枪,婉言谢绝,说他的船小得连自己的人都装不下。我们又是乞求又是提出给钱,但他无论如何也不答应。
巴兰特拉说:“你这是见外了,我们可不把你当外人,实话告诉你,我们是拥护詹姆斯二世①子孙的起义军,现在遭到追捕,到处都在悬赏我们。”
听到这,商人显然有些犹豫,问了我们许多有关苏格兰战争的问题。巴兰特拉耐心地一一作答。最后,商人眨巴了一下眼睛很唐突地说:“那么你们和那位查利王子都捞到不少的油水了吧。”
①詹姆斯二世:英国国王(公元1685…1688),丢了王位之后的几十年里拥护他子孙登位的保皇派和反对派长期对抗。
我说:“哎哟,那当然啦。哥儿们,但愿你也学着点给我们一些好处。”
我这番话是用爱尔兰语讲的,本意是逗逗趣。爱尔兰人喜欢讲笑话是遐迩闻名的,在慷慨的上等人面前这样诙谐的央告一般都是有求必应。我多次看到开小差的士兵或者讨饭的乞丐讲几句带爱尔兰腔调的英语笑话就能得到马匹和施舍。看到这个商人朗声大笑起来我心里马上就塌实了。即便如此,他仍提出了许多条件,比如说要先缴了我们的枪才肯让我们上船。这也说明他马上就要开船了。没过多久我们就一路顺风驶到了海边,心里感激上帝的拯救。在河口入海处,我们从官船的身边驶过,看到了可怜的萨拉号海盗船,也看到船上的人都成了阶下囚。看到那两艘船我们俩不禁心惊肉跳。这艘百慕大商船很安全,看来我们是勇敢加幸运才摆脱了往日同伴的可悲下场。不过,我们只不过是换了一下牢笼:从油锅跳进了火坑,从船头跑到了船尾,逃离了战船却钻进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商人手里。
后来经过大大小小的关卡,我们才发现情况比原来预料的要好得多。当时的奥本尼市对横跨沙漠跟印第安人和法国人的非法贸易管理得相当严。由于交易非法,当地人对国家的忠诚淡化了,跟世界上最文明的民族交往也使他们的民族意识涣散。总而言之,这里的商人跟世界上其他地方的走私商一样,买方和卖方都雇有密探和细作。相比之下我们的这位商人为人诚实,但是非常贪婪。幸运之中最幸运的就是他跟我们很谈得来。到达纽约之前我们双方商议,同意他的船把我们带到奥本尼,然后送我们越过边境到法国人的占领区那一边去,而我们也同意付他一大笔钱。当然喽,要做乞丐就不能挑食,要抢劫就用不着讲价。
船只顺利地驶进了哈德孙河,逆流而上,沿岸风光旎旋。不多久就在“皇家军火码头”靠岸。奥本尼市内到处是州政府募集的民兵,正在悄悄地准备与法国人血战。总督克林顿在百忙之中也抽身亲临此地,据说他整天忙于议会内部的党派之争。敌对双方领土之内的土著印第安人也在扩军备战。我们看到三个一群、四个一伙的印第安人抓来敌方的俘虏,有的甚至(更残忍的是)带回敌人的头皮,男的、女的都有,然后就可以领到一笔奖金。这景象真让人毛骨悚然。总之,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住在最高级的客店里也十分显眼。我们的那位商人百般拖延,好像是想撤回事先订好的契约。在这种时候,像我们这样的逃犯生命真正是危在旦夕。有一阵子我们两人手忙脚乱,把要办的事情全搁到了脑后。
结果又是吉人天相。我们逃跑的时候似乎每一步都有如神助,而那对于一个人的尊严又是多大的损害呀!我的人生哲学也好,巴兰特拉的天生能干也好,我们俩旗鼓相当的勇气也好——如果没有上帝的保佑,这一切都是远远不够的。在教堂里我常常听说宗教的魅力在于它可以应用到日常生活的琐事之中,现在看来这是颠扑不灭的真理。比如,我们俩碰巧结识了一位名叫雅可布·楚的热血青年,简直是久旱逢甘霖一般的欣喜若狂,无形之中就想到了天意。这人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印第安商人,对于荒野丛林中的秘密通道如数家珍,为人放荡,一文不名,值得我们庆幸的是他还跟家里人闹翻了。经过反复的交谈,这个伙计终于同意给我们带路,随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必需的东西尽数备齐。那一天我们不辞而别,溜出奥本尼,登上了一叶独木舟。要把沿途的千难万险如实地描绘下来我的确感到口笨笔拙。读者自己可以想象出荒野之中种种可怖的景象:茂密的树林、泥泞的沼泽地、险峻的峭壁、湍急的河流、触目惊心的瀑布。在这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们一刻不停地赶路,有时徒步,有时还要把独木舟扛在肩上。到了晚上就燃起一堆簧火,在狼嚎虎啸声中睡觉。我们计划到哈德孙河的上游,然后再从那里进入皇冠顶附近的山普伦湖,因为湖畔有法国人的一个重要据点,可是如果长驱直入就太危险了,因此只有像走迷宫似的跋涉山川平地、河流湖泊绕道而行。具体的路线过于曲折迂回,我现在想起来都头昏眼花。这条路线平时是无人问津的,现在是战争前夕的非常时期,各个部落都武装了起来,深山老林里到处都有印第安人的探子,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趁我们不备的时候从天而降。令我终生难忘的是有一天天刚亮,五六个涂着油漆的魔鬼突然把我们包围了,朝我们阴森森地嚎叫着,挥舞着战斧。不过,和其他几次遭遇一样,我们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原来雅可布·楚的名气远播四周各个部落,人人都要买他几分账。见了这个远近闻名、勇敢善良的小伙子谁忍心来真格儿的呢。不过,就算有他这座大靠山,突然的袭击也会把我们俩吓得魂飞魄散。为了表示友好,我们拿出随身携带的酒来款待他们。在森林里跟印第安人打交道,不管你是干哪一行的带着一点酒总是好说话、好办事。那些士兵拿到了酒瓶,你就可以放心地开溜,免得让他们割去了你的头皮。这些人一旦喝醉了,什么理智呀、情面呀都是不讲的,他们只要你的酒。不知是怎么搞的,他们从来没有想到来追赶我们,要是当年真的给他们逮住了,我今天的回忆录也永远写不成了。
现在,我们的远征进入了最危险的区域,随时都可能落到英国人或者法国人的千里,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大祸临头了。雅可布·楚好像是中了毒一样突然得了病,几个小时以后就栽倒在船舱里起不来了。我们失去了一位好向导、翻译、舵手,失去了在这一带通行的护照,顷刻之间我们陷入了无法逆转的绝境。雅可布·楚生前对自己的地理常识颇为自负,不时地给我们上课。估计巴兰特拉每次都听进去了,反正我觉得这方面的知识太枯燥乏味。这时我们已经进入艾迪容代科部落①的印第安人领土之内,如果熟悉路径,离目的地就不远了。虽然我对这一内情浑然不知,但我对于道路方向的天赋很快就显露了出来。尽管巴兰特拉跟雅可布·楚学了不少地理知识,现在他也丝毫不比我强。他只记得我们现在还要在一条河上逆流行驶,然后过河步行;再沿着另一条小溪顺流而下;到了第三条河再逆水而行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可是,试想:偌大的山区里各种走向的小河小溪该有多少!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怎么能分辨出哪条河是哪条河?问题还远远不止这些。单说划独木舟吧,我们俩都是生手,要过河真是难于上青天。有时候两人一言不发,呆呆地坐上半小时。如果冒出来哪怕是一个印第安人,我们也无法跟他交流,而且很可能就送了命。巴兰特拉郁郁不乐的时候总要找一个什么借口,但他因为自身能干,所以也养成了迁怒于人的坏习惯,让人难以忍受,而他跟你说话的那种口气和派头更是叫人无法接受。也许他在海盗船上说惯了嘴,把那种口气原汁原味地用到上等人的交谈中就太不合时宜。你要是说他发了疯,他会倚老卖老,更加变本加厉。
①艾迪容代科部落:为印第安人部落,他们居住在现美国的中西部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