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结果还是一个乞丐,恐怕连个乞丐都不如。”
他突然傲气十足,愤怒地说:“麦科拉先生,我本来想让你瞧瞧我是个很有教养的人,如果你跟我学上一点点,咱们就可以成为好朋友。”我听了不得不佩服他的气度。
就在我们俩谈话的过程中,塞孔德拉·戴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感到浑身不舒服。自从说第一句话,我们三个准也没有吃一口饭,看着别人的脸——可以说是看着别人的心灵。那个印度人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听懂了什么似的,使我很不自在。我告诉自己他压根就不懂英语,便扫除了这种疑虑。充其量他只能从我们声音的凝重、偶尔的轻蔑和激愤中嗅到是出了什么大事。
接下来的三个礼拜我们一起住在杜瑞斯迪府邸内,从而开始了我一生中最奇特的篇章——应该说是我与大少爷交往甚密的一个时期。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行止反复无常,有时对我必恭必敬,有时又故伎重演当面抢白我。但是不论他的态度如何,我总是和颜悦色的,谢天谢地我现在总是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人家的颜色我不在乎,要是真的拿刀剑指着我,那我可受不了。于是,即使他对我很不礼貌时,一方面我仍然自得其乐,另一方面也伺机反唇相讥。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一句幽默话,彻底扑灭了他的嚣张气焰。他一次又一次地笑个不停,说:“谁能想到婆婆妈妈的一个人居然还这么幽默?”
我说:“巴里先生,这不是什么幽默,我们苏格兰人不都喜欢穷开心吗,我这才是真正的穷开心呢。”其实,我压根就没有卖弄什么才华。
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对我粗暴无礼了,两人总是相敬如宾。最有趣的还是他向我要马匹、酒和钱的时候,每每这时他像个小学生似的,我则摆出做爸爸的架势,双方都是乐不可支。我发现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提高了不少,无形之中虚荣心——人性的一大弱点——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此外,渐渐地我们越混越熟(应该说这完全是无意识的),而且友情与日俱增。对于他这个长期敌视我的人,我不得不怀疑其中有诈。他深居简出,有时别人邀请他去,他都一概婉言谢绝;总是说:“不去,这些笨头笨脑的地主老财我根本没放在眼里。咱们就呆在家里,麦科拉,静悄悄地喝上几盅,摆一摆咱们的龙门阵。”此话也的确不假,在杜瑞斯迪府邸内,吃饭时间每个人都是那样笑逐颜开,都谈得那么投机。对从前冷落我他颇感惭愧,对我说:“你瞧,当时咱们是对立的两派。现在依然如此,咱们就不谈这个了吧。如果你对主子不是那么忠心耿耿,我还瞧不起你呢。”现在他没有作恶的能耐了,他的性格和脾气由于多年经受正义的处罚而有所变形,这对于我来说该是多大的心理满足!不过,我并不是要为自己找个台阶下,相反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听凭他怎样百般的诱骗。总之,我觉得他就像一条睡死了的看家狗,突然之间惊醒了。
那个印度人好像总是在屋子里不停地来回踱步,平时一言不发,只是偶尔用家乡话跟大少爷聊上几句。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的,趁你不备时蓦然凑到你的跟前,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等你转过身来看着他,他猛地一定神,连忙卑躬屈膝地听命退开,仿佛是讥讽你。他总是那样不声不响的,好像永远都在遐想着什么,一副弱不禁风的可怜相,很不起眼。我从他的身边来来去去的,对他不是视而不见就是投去一丝怜悯的目光,为他无缘无故地背井离乡而惋惜。然而,这家伙肯定经常偷听我们的谈话,肯定是他行踪诡秘,加之我的疏忽大意,大少爷才得以获取了我们的秘密。
那是一个风雨如磐之夜。晚饭后我们玩得比往常更开心,就在这时来了当头一棒。
大少爷说:“玩得够意思的了,不过咱们还得去打点行李呀。”
我说:“干吗?你要出门吗?”
他回答说:“我们明天早上都要走,先到格莱斯哥港,然后再去纽约。”
我当时肯定惊呼了一声什么。
他接着说:“对。当时我吹牛说只要一个礼拜,结果花了差不多二十天。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赶上去的,只是走快一点得了。”
我问他:“你出这趟门钱够用吗?”
他说:“亏你老实厚道还替我着想,我有钱,所以你也可以骂我两面三刀。我一方面不停地索要父亲的钱,另一方面狡兔三窟嘛,也给自己积蓄了一点,以备不时之需。你要是想跟我们一块儿去,就得自己掏钱,我的钱只够我自己和塞孔德拉·戴斯的路费——济人不足,自给有余。不过我那辆马车的车篷外边有一个空位子,可以便宜一点让你坐。这样我们这些杂七杂八的人——什么看家狗呀、猴子呀、老虎呀——都可以一起走。”
我说:“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大少爷说:“我就知道你准会去的,你亲眼看到我栽下去的,现在我也要让你看见我怎样站起来。不过,这样的天气恐怕你在路上要淋成落汤鸡的。”
我说:“那你至少也知道是不可能把我甩掉的。”
他说:“那的确不容易,你的指头拿脉拿得很准。我这个人嘛,干什么事都是听其自然。”
我说:“这么说,跟你求情是白搭了?”
他说:“一点不假。”
我说:“不过,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写信——”
他说:“对,问题就在这里,无论如何,没有你我们俩走起来可要快多了!不过说这些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明天早上七点马车就要到门口来。我就在门口上车,不会偷偷摸摸地穿过树林,再到大路那边去上车,比如说吧,到岸沟儿那么远的地方。”
我的决心已下,就说:“能在圣白德等上一刻钟吗?我有一件要事得去找卡莱尔。”
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等一个小时也成啊。要是你不坐我的马车,我也不指望赚你的座位那几个钱,你一个人骑马到格莱斯哥去还要快一些。”
我说:“唉,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离开苏格兰。”
他说:“出去看一看眼界会开阔一些。”
我说:“这次出门总会对哪一个人不吉利,我琢磨着这个人就是您。我有一种预感,心口里好像有准在对我说这次出去不吉利。”
他说:“你要是相信迷信就尽管去信好了。”
这时萨尔威一带下起了暴雨,厅堂的大窗户上水流如注。
他用地道的苏格兰方言说:“算命先生,您知道这是什么兆头吗?有一个叫麦科拉的人要晕船。”
我回到宿舍里,听着外面的骤雨正面抽打着屋脊,心里又是激动又是痛苦。一来因为精神压抑,二来因为角楼上阴森森的风声和屋顶上永不停息的雨响。我睡意全无,就这样坐在烛光下,看着墨黑的窗户,仿佛风暴正要以这里为突破口冲杀进来,心头产生了种种不祥的预感,不由得顿时毛骨悚然;孩子堕落走上了歧途;家庭破裂;爵爷死了,甚至比死了更惨;太太孤身一人流落街头。我看着这一幕幕的场景清晰地刻画在无垠的黑暗中,凄厉的风雨声仿佛在嘲笑我的懦弱无能。
九 主仆同游
马车来到门前,仍然是雾迷雨障,我们静悄悄地离开了这个家。杜瑞斯迪府邸的窗户紧闭着,排水沟水流成河,一派凄凉惆怅的景象。大少爷一直把头伸到车窗的外面,看着身后雨水冲刷着的墙壁和明灭之中的屋顶,猛然眼前只剩下了一片迷茫。我估计他这次离家很有几分伤感,要不就是预见到了自己的末日将至?至少在出门不远处爬上那个长长的山坡时我们都下车并肩在雨中挣扎,只听到他先是吹着口哨,然后唱起那支凄凉的苏格兰民歌《威利流浪记》。据说有一次不知是谁在酒馆里唱起这首歌,全场竟失声痛哭不止。他唱的歌词我却从未听过,后来也没有再听到过。不过,歌词的内容和我们这次告别故乡十分吻合,所以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其中一段的开头是这样唱的:
我忘不了老家那一张张朴实的面容,
我还记得故乡那一群群快乐的孩童,
歌词的结尾处似乎是——
晨曦在我的水乡微笑,
水乡只剩这一栋孤独的民房,
民房的烟囱已经冰凉,
淳朴的父老、憨厚的乡亲早已远走异国他乡,
只剩下这一栋孤独的民房。
我对这首歌的优劣不敢妄加评论,不过在那种特定的凄婉氛围之中,由一个天才的歌唱家直抒自己心头的哀怨,其艺术感染力之强是不难想象的。歌声一落,他热泪盈眶地看着我,说:“啊,麦科拉!你以为我就没有任何悲伤悔恨?”
我说:“如果你把全部的心计都用来做好事,我想你不会是一个很坏的人。”
他说:“不对,我的全部心计也并不是都花在于坏事上。我的老好人,玩女人不一定要很多的心计。”等他登上马车的时候我发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整天,马车都在风雨中挣扎着前进,四周是浓密的雾霜,老天爷不停地在我的头顶伤心落泪,山路崎岖,沿途阒无人声,只有潮湿的树林里传来红松鸡的啼叫,还有小溪里潺潺的流水声,我有时不知不觉地打起盹儿来,马上就坠入惨不忍睹的噩梦中;接着便听到耳边那个印度人在说话,那声音像尖厉的鸟叫声,我连一个字也听不懂。有时候马车上高坡,大少爷就下来跟我并肩而行,两人都默然无语。无论是睡还是醒我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我们都在向死亡靠拢。所有这些悲惨的画面原来只是呈现在我的眼前,现在却一一刻画在山间阴霾之中。记得有一幅这样的图景色彩鲜明地竖立在我的眼前,我看见二少爷坐在一个小房间的桌前,开始时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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