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几句话他是笑着从上面俯视着我说的,后面的话则是从我的脚板底下仰视着我说的。我以小孩般的执着继续看着阳光下他那不断变幻着的身影,只觉得头昏眼花,心灵里一片空荡荡的,说起话来也像是在梦里。
我又问道:“他对男爵真的恨之入骨吗?”
大少爷回答道:“男爵一到跟前,他满肚子都是气。”
我说:“我也有同感。”
大少爷说:“是吗!这倒新鲜!我是不是在恭维自己哟?要不就是我扰乱了你的呼吸系统?”
虽然只有我一个人在跟前,他完全可以采用文雅一点的姿势,再说要是遇上什么危险的情况呢。可是他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身体与船的颠簸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只要一根羽毛就可以把他掀翻下去。突然之间我仿佛看见爵爷坐在餐桌前,双手支撑着脑袋,然后面对着我,充满了责备的神色。当时我在舱内念的祈祷词现在一下子又回到了记忆中——如果我真是个男子汉就一定会鼓起勇气把那个家伙干掉的。这时船身也正好朝我的脚下那个方向倾斜,我集中全身的力量猛的一脚朝他踹过去,应该说我这样做是有罪于天、无利于己的。不知是我动作太慢还是他反应太快,大少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起来避开了我这一脚,顺势抓住一根支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躺在甲板上又害怕又悔恨又羞愧。他手抓着那根支柱,背靠着船舷,百感交集地看着我。最后终于开了口:
“麦科拉,我也不责怪你,不过我想跟你谈一个条件。就你来说,你并不想把这件英雄壮举传扬出去。而我呢,坦白告诉你吧,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地防备一个跟我同桌吃饭的人,那也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你答应我说个‘不’字,怎么样?”——说到这,他停了一下又说:“你的心情还没有恢复平静,到时候还要以为我是以强凌弱,强迫你同意的。我不想留下话柄让人家拿去诡辩——正直人也有虚伪的时候嘛。好好想一想吧。”
说着,他像一只松鼠似的一下窜到光滑的甲板上,然后走进了船舱。半个小时以后他又回到甲板上,我仍然跟刚才一样躺在那里。
他说:“你能不能以一个基督徒的身份、以我弟弟仆人的身份诚实地向我保证,今后不会再这样铤而走险了?”
我说:“我保证。”
他说:“我们拉手为誓。”
我说:“你有权提出条件。”然后,两人拉了拉手。
他仍旧在刚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态度还是那样凶狠。
我用手捂住双眼,说:“等等,我不忍心看着你这样,稍稍有一点风浪你就会栽下去的。”
他笑了笑,回答道:“你这人真是反复无常。”嘴上说着,但还是挪动了一下身体又说:“麦科拉,无论如何,我告诉你吧,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升高了好几丈。你以为我不会奖赏对我忠诚的人?那我干吗要天涯海角的把塞孔德拉·戴斯带在身边?因为他随时愿意去为我死,替我杀人。我因此也喜欢他、疼爱他。也许你会觉得不可思议,其实因为你今天下午的表现,我现在更是加倍地喜欢你了。原先我还以为你是恪守摩西十诫的基督徒,真活见他娘的鬼!”——他抬高了嗓门:“想不到一个婆婆妈妈的人身上还有一点血气!不过那也没关系,”说到这儿他笑了笑,接着又说:“反正你作了保证,还不知道说话算不算数呢。”
我说:“请你原谅,请上帝饶恕,我是万万不该那么干的。既然作了保证我就决不食言,不过一想到那些受你迫害的人——”我说不下去了。
他说:“人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人也是一种奇怪的生灵。你以为自己很喜欢我弟弟,其实这只不过是习惯成自然的事。你在脑子里回忆一下,刚到我们杜瑞斯迪的时候,是不是觉得他那样子傻乎乎的。现在他还是那副傻乎乎的模样,只是年纪大了几岁。如果当年你遇上了我,现在在我身边就不是这个窝囊劲儿了。”
我回答道:“巴里先生,我永远不会认为你稀松平常的。不过,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傻乎乎的。刚才你把我的话信以为真,也就是说,你相信了我的良心——也就等于你自己良心发现了。打个比方说吧,眼睛亮是因为有了灯。”
他说:“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当初你跟在我身边,就会知道我这一辈子并不总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如果遇上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好朋友,我也不会堕落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说:“巴里先生,那你一定会嘲笑我的,你根本就不屑于跟我这种二百五说上几句真心话,”
这时他喋喋不休地为自己辩白,没完没了的,简直把我腻味死了。很显然他以前总是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丑角,夸大自己邪恶的一面,并以此为荣为乐,现在还是不打算改变老脾气。
他说:“既然知道了你也有人性,我可以不厌其烦地把自己表白一番。告诉你,我也是一个人,也跟周围的人一样有自己的道德准则。”
我就说我对他的那一套腻味死了,因为不管他讲十遍二十遍,我只有一个回答:“打消你的主意,跟我一块儿回杜瑞斯迪去,我才会相信你的话。”
他听了总是摇头,说:“啊!麦科拉,你活到一千岁也不会了解我这个人的性格。这个仗已经打起来了,就不由你再去思前想后,二十年前我们兄弟俩在杜瑞斯迪的厅堂里扔硬币决定谁去谁留的时候,就打响了第一枪。如今双方都经过了无数的坎坎坷坷,谁也不肯举手投降。至于我嘛,只要认输,性命和荣誉就都完了。”
我说:“什么狗屁荣誉!干这样下流的勾当还要唱高调,拿战争来打比方。你要的只不过是几个臭钱,这就是真正的万恶之源。你用的是什么卑劣手段?就是要把一个与你无怨无仇的家庭搅得鸡犬不宁,还要想方设法引诱你嫡亲的侄儿误入歧途,让你的亲弟弟心如刀绞。你简直是一个拦路抢劫的强盗,用一根肮脏的打狗棒杀了一个头戴绒帽的老太太,抢去一个先令和一张卷烟纸——你就是这样的绿林好汉。”
每当我这样(或者用类似的言词)痛斥他的时候,他像是被人误解了一样苦笑着长叹一声。记得有一次他来了一番长篇大论,抽象地为自己辩护。为了揭示他的性格特征,很值得在此详加叙述。
他说:“你跟那些平头百姓差不离,以为战争就是战鼓加军旗。古人说得好,战争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手段,只有在捍卫自身的利益寸步不让的时候才去打仗。麦科拉啊,在杜瑞斯迪家的账房里你就是一个人人痛恨的敌兵战士,要不就是那些佃户冤枉了你。”
我回答道:“我懒于去考虑什么战争不战争的,你老是要我尊重你,这我可受不了。一句话,你弟弟是个好人,你是个坏蛋,就这么简单。”
他说:“如果我是亚力山大……”
我说:“是的,我们都是自欺欺人。即便我是个圣人也还是那么回事。我还是像你现在看到的这副酸样子。”
他仍然接着自己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题,说:“我告诉你,如果我是苏格兰高原上的一个小土匪头子,如果我在非洲沙漠上那些赤条条的黑鬼中当一个国王什么的,手下人会对我敬若神明的。我是一个坏蛋?哈!可我生来就是一个好心肠的人上人!去问问塞孔德拉·戴斯看看,他会告诉你,我对待他像痛亲生儿子似的。不信你明天就试试做我的奴隶、工具,像我的手脚那样听从我的使唤——你就看不到我发火时在外人跟前暴露出来的那个阴暗面了。要赢我就要大获全胜,要输就让他输个一干二净。如果付出了全部,那就一定要加倍地索回。我天生就是这种为君为工的禀性,这也是我失败的原因所在!”
我挪揄地插了一句,“到目前为止还是对手吃了亏,而你这位国王好像损失无几嘛。”
他说:“简直是无稽之谈!告诉你吧,你偏爱的那个家庭我现在不会再去动一根毫毛。对,现在再也不会了,明天我就让他们自个儿去小打小闹。我自己埋名隐姓到那个充满了杀人越货、敲诈拐骗的绿林中,也就是我们说的人世间去。明天就开始!只是,只是……”
我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那些人会跪在地下,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中跪倒。”说到这儿,他停下来,笑了笑,“麦科拉,千真万确呀,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么大的厅堂供那么多人给我赔礼道歉呢。”
我用说教的口吻评论道:“真是异想天开!你那种似水柔情充其量只能劝一个羞羞答答的小妞儿抿上一口酒,怎么能支配拔海荡山的邪恶势力呢?”
他说:“不管什么事情都有两种不同的说法。有的说好,有的说歹!单靠耍嘴皮子是不能跟我交手的。那一天你说我相信你的良心,如果我像你那样喜欢诽谤中伤,那我也应该说我相信了你的虚荣心。你是一个假装守信用的人(法语),我是一个不甘失败的人。说我这是虚荣也好,是美德也罢,说我有着崇高的精神境界也行,那又有什么关系?文字游戏而已。不过我提醒你注意我们之间的一个共同点:我们俩都是为了一个信念而活着。”
经过无数次这样推心置腹、互让互谅的交谈,我们相处得很好,关系越来越融洽。这一次比上一次更是大不相同,谈话的时候除了上述的争论之外,主要的还是相互体贴,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友爱的关系。风暴后不久我得了一场大病,他坐在我的床头跟我聊天,逗我开心,还用各种药方给我治疗:我总是心怀猜忌,谨慎受之。对这种不寻常的情景他自己也颇有感触:“你瞧,你对我的了解多了一些了吧。几天以前咱们孤零零地困在船舱里,只因为我对航海有那么一知半解的常识,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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