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走过这片荒野的人,都会讲叙一个人的村庄。在那些讲述中,他们在这个村里生儿育女,有一大院房子,上百只羊,还有数百亩的土地。
可是,没有谁从那个村庄带回一根草。这个村庄晚上建起,白天拆除。没人知道干这件事的人是谁。可能有数不清的人,在荒野中干着这件纯粹虚无的事情。他们远远看见有人走来,瞬间建起一座村庄,让他走入,在其中生活,给他所有的财富和幸福,在他醒来前,又拆除得一干二净。
不过,还是有人找到了这个村庄的一些东西,在他经过另一个村庄时,发现有一间房子特像他在一个人的村庄中住过的一间。或者房顶的一根檀子是他在那个村庄的屋顶下看见的。有人还在一片草摊上认出他在一个人的村庄中拥有的一群羊,一个不少。只是放羊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由此有人断定,一个人的村庄是所有这些村庄的材料拼凑的。晚上我们睡着时,这些宅院,或者院子里的东西,远远地飘移到别处,组建起一个又一个新村庄,让四处漂流的人居住。天亮前又全收回来。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我当村长那几年(1)
一、比我更老的人全糊涂了
有一些年,比我更老的人全糊涂了,冯七、王五、韩三元那一茬人,全老掉了,有的死了。另一些在远处转晕了头,多少年不知道回来。更年轻的一茬人还不懂事。
突然的,我活到这样一个年龄。
我是怎么活到这个年龄的我忘记了。村庄莫名其妙归我管了。早些年我还梦想当几年村长,又担心被打烂头,我想了多年的事情在脑子里乱掉。管好脑子里的事情比管好一个村庄麻烦多了。现在我没被打烂头就当上了村长。我安排人们种地。太阳向西移的时候,我把牛羊往东赶。我不随随便便跟着光阴走。村庄里的事情我说了算。刮过村庄的风都归我管。飘到天上的尘土也归我管。这些东西,多少年没人管。风把梁上的虚土吹光了,谁管过。我们老认为梁上的虚土被人和牲口踩瓷。我小时候,在村子里跟风和树叶玩,和飘起落下的尘土玩。那时候村庄归别人管,他们大声说话,干大事情,我只有听和看的份。他们眼睛望着天上和远处,从不把脚下的事当回事。更不把没有他们球高的我当回事。现在,村里就我一个大男人,我一个人长大了,在风中追逐树叶和尘土玩耍的是另一些孩子。他们一个离一个,远远的,像风刮到天上的树叶。虚土庄是风的结束地,也是风开始的地方。从我们村刮出去的风,一路长大,在外面翻江倒海。它回来时又变成一个轻手轻脚的孩子。所以在这个地方,只有很少的尘土和树叶,刮到别处。更多的尘土,踩起落下,路上的土原落在路上,院子里的土原落在院子。如果不走快一点,谁踩起的土肯定原落在谁头上。
我在不到一年时间里,让村里二十七个女人怀了孕。多少年后虚土庄全是我的子孙。不过,我不敢把这件事说给别人,他们会整死我。我只有一个人在心里偷着乐。我成了最孤独的人,心中藏着一个不能说出来的快乐。我时常在没人处偷着笑,笑够了再回到村里。后来在人多处也忍不住的笑出声。
只有占了大便宜的人;才会这样笑。这是王五爷的话。
王五爷精的很,他看出来我占了大便宜。
但他决不知道我占了啥大便宜。我当村长那几年,他做顺风买卖贩皮子去了。牛皮换成羊皮,羊皮换成破皮袄。倒腾来倒腾去。我连一根烂木头都没拿回家。况且,这么个扔了都没人要的破村子,我能占去啥便宜。
我那时多自在呀,整天背着手在村子里转悠,走到谁家不想走了,就住下来。有好吃好喝好睡。他们在转世界,我在转一个村庄。从村南头走到北头,就是一年光景。遇到我喜爱的女人,我会多住些日子。村长嘛,按村里人说法,就是闲锤子。庄稼在地里长,村长在被窝里忙。他们在走遍远处村庄,我在走遍一个村庄的女人。我从村北转到村南边,就到冬天了,村南边比村北边,肯定暖和一些。整个冬天,我在南边的马兰姑娘家过冬,我喜欢她的乳房,大大园园的,两个乳头朝上翘。后来我想,我只喜欢过女人的乳房。像我刚出生时热爱它一样,我只记住我爱过的乳房。我夜夜怀抱我的粮仓。我做这些事时,仿佛我是一个孩子。我找不到母亲,我的嘴往所有女人怀里拱,我饿急了。我嗍着每个乳头都香,都不是我要的。
二、我把路移到荒野上
我把穿过村子的路移到西戈壁上,在村中间的路上挖几个大坑。每家有一条小路通到院子。每条小路通到西戈壁的大路。这样外人便不知道从哪条路进村。撇开大路的每条小路只通到一户人家,而无法走进整个村庄。
从那时起,虚土庄像一个梦孤悬在土梁上。做顺风买卖回来的人,都无法走进村子。他们看见通向村子的大路被堵死,只有一条条小路通到村子,却不知道哪一条通到自己家。那些小路穿过密密的包谷地、麦田和荒草伸进村子。跑买卖的人,捡一条小路往村子走。他以为每条路都通到村子,通到自己家,结果错走进别人家。再返回西戈壁上的大路,对着自家的房顶烟囱,进村子,又错走到别人的院子。
虚土庄在夕烟暮色里,渐渐黑下来。
许多人一次次的走进别人家,倒头睡着,过着自己不知道的另一种生活。跑远路的人带回无穷的瞌睡。好像他们在外乡从未闭过眼睛。他们回来只是找一个炕,倒头大睡,所有白天被睡完,醒来依然是黑夜,到处是睡着的人,路上、院子、草垛房顶,横七竖八睡着人。睡在路上的人最多,因为许多人走着走着,一歪身倒在路上睡着。夜行的马车,看见路上睡着人,远远绕开。如果有许多马车绕开,天亮后地上就出现一条新路。睡着人的那段路一夜间荒草丛生。每次醒来,谁都不敢保证自己只睡了一夜,这一觉醒来,是多少个白天黑夜之后,谁知道呢。梦中天亮过无数次又黑了。睡眠是多么地久天长的事情。总有人从别人家炕上醒来,揉揉眼睛又上路了。他找不到一个醒着的人,问:我怎么回不到自己家,一觉醒来总是在别人家炕上。
而在一片荒草、几棵树、半截篱笆墙外的自己家里,昏睡着一个陌生人。满院子是他的梦。屋顶上空是他如雷的鼾睡。
更多在黑暗中回家的车马,顺着我移到村外的大路,得得的绕过村子,越走越远。
我当村长那几年(2)
他们不知道我改变了村子。我用各种办法把村庄隐藏在荒野。你想想,村里就我一个成年人,其它老的老,小的小,万一别人知道底细,来欺负我们村子,我怎么办。跑掉,把村子扔给别人。那么多女人孩子,我舍得吗。打,我一个人,怎么打过别人。没办法,我只有把村子隐藏起来,等小一茬人长大,村子有劲了,再说。
我不光是把路移到村外。所有高过房顶树梢上,都吊一块土块,不让树一直朝天上长。在路上泼水,尘土不飘起来。听说最早,人们从远处看见一阵一阵朝天扬起的尘土,知道虚土梁上有一群生人落住脚。随后跑买卖的外人,也是望着尘土和炊烟找到这个村子。
我还想办法管住了影子。无论早晨黄昏,所有东西的影子不会趴到村外,不能让荒野那头的人,看见虚土庄人的影子。我是怎么管住的呢,我在靠近村庄的四周种一圈麦子,麦子外种一圈棉花,棉花地外种一圈包谷,包谷地外种一圈高梁,一圈比一圈高,村庄围在中间。人和牲口的影子,房屋的影子,被一层层的庄稼挡住。伸到远处的,只有纷乱的庄稼和草的影子,庄稼地像藏人一样隐藏掉人的影子。从此虚土庄人在荒野上没影子了。而早些时候,村里一只老鼠的影子,都能穿过整个大地。
我让村庄在荒野中隐藏了几年,我做这些事时,身体里有一个五岁孩子。我一辈子的事都做给他看的。
三、能人又成堆出来
另一段年月我独自老了。比我更老的人全过世。那一批年轻者长大成人,掌管着村子。他们中有一些是我儿子。早些年,他们的母亲还是少女时,我掌管过村子,偷偷在一些女人身上洒了种子。现在我看到了收成。但我不能说。我只是一个播种者。因为我的种子熟了,有几片好地正好荒着。那时村庄又归我管,你说我咋办,总不能把熟透的种子洒在戈壁滩,而让成片的好地荒掉。我肯定得先洒上我的种子。他们最后成谁的儿女都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敢去认。我唯一的儿子是那个五岁的孩子。我一直没有养大他。我一次次回去,又一次次被他拒之门外。他不认我。我活成了另一个人。
我再不问村里的事,整天背对村子,看落日。耳朵贴着逐渐移近的西边天幕,听那边人说话。偶尔我回头望一眼,他们又折腾出不少事。因为管事的人多,能人又成堆出来。像我五岁时看见的一样,村子重又变得躁动不宁。远近的路上尘土再起。一群一群的人走出村庄,像草一样树一样在远处摇曳。在他们中再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人。
我已经回来,一个我不认识的老人,多少年我还想等另一个自己从远处回来,现在我连这样的梦想都没有了。我收留了这个老人,就像早年,我五岁时,看见长大的自己走向远处,我被另一个我抚养成人。
那时候,远地上的麦子成片的、无边无际的黄熟。我记得穿过金黄麦地的土路。我被远处的粮食喂养。我没吃几顿饭,就长大了。
我清查一下白天睡着的人。这些人从上辈子开始为村庄守夜,已经不习惯在白天生活。我担心他们变成老鼠,把村里的粮食偷吃光。或一夜间把村庄倒卖干净。那些在月光下长大的人,说着一口黑话,这些话由夜行人传到村村寨寨的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