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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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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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庄的七个人(6)
两个人都木头一样,不说话。
  风刮的更大了,也更凉飕飕了。还不见韩拐子来。
  是不是睡着了。天一阴他的腿就疼的睡不着。天都阴成这样了,他的腿咋还不疼。
  人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云在天上七高八低的翻腾。突然,一阵风――我们都没觉出来,云开始朝四周散,村子上空出现一个洞,一束阳光直照下来,落在木头上,洞越来越大,直到整个村庄被阳光照亮。被挤到四周的阴云,越加黑重了。
  这时冯七张四从木头上起来,一东一北,回家去了。
  冯七张四坐在木头上时,其余人就只能在一边站着。老年人坐在木头上时,年轻人就只能蹲在地上。当然,没有大人时,娃娃在上面玩,鸡狗猪也爬上跳下。
  村子最重要的话都是站在木头上说出来的,有重要的事都把人召集到木头旁宣布。在渠边和麦地埂子上说的事情都不算数。在路上说的事也不算数,人在走,尘土在扬,说的话往后飘。非要认真说事,就得站在路上,面对面的说,说定了再走路。最不算数的是晚上说的话,胡话都是晚上说的。男人骗女人的话也多是晚上说的。话说完事做完人睡着了。或者话说到一半事也做到一半时人已经半醒半睡。我感觉虚土庄一直在半醒半睡中度年月,它要决定一件真实事情时,就得抓住一根大木头。他们围在木头旁说事情时,我看见时间,水一样漫上来,一切都淹没了,他们抱着一根木头在漂,从中午,漂到下午,好像到岸了。时间原沉到尘土以下。我在虚土庄看见的时间,浸透每一件事物。它时而在尘土以下,在它上面我们行走、说话。我们的房子压在它上面,麦子和包谷,长在上面。那时候,时间就像坐在我们屁股下面的一块温暖毛毡。有时它漫上来,我们全在它下面,看见被它淹死的人,快要淹死的人,已经死掉的麦子,一茬摞一茬,比所有麦垛都高,高过天了,还在时间下面。那时我仰起头,看见那根大木头,在时间上面漂。
  大木头躺在马号院子门口,旁边一口井。
  以前马号在村东北角,人和牲口各住一边,常年的西北风不会把马粪味吹进村子。后来出生了一些人,又盖了些房子,马号就围在中间。晚上人放的屁和马放的屁混在一起,村子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马号盖起后,人都喜欢围着马号,有事没事靠着马号墙晒太阳,坐在草垛上聊天,人喜欢和牲口在一起。这一点从后来人围着牲口圈盖房子就可以证明。人离不开牲口,牲口也离不开人。人和狼都吃羊,为啥羊甘心让人吃,不让狼吃。狼吃羊时羊恐惧。人吃羊时羊一点不害怕,羊见人拿刀子过来,就像见人拿一把草过来一样,妈妈的叫。对不会宰羊的人,羊会自己伸长脖子,脸朝一边仰起,喉咙咕噜咕噜的发出声,好像意思是说:往这里捅刀子。
    七、王五
  到达虚土梁的第五天,人刚缓过气来,王五就让每人背一麻袋和自己体重相等的土,朝来的方向走,走到走不动了,把土倒掉。
  王五说,我们一下来这么多人和牲口,虚土梁这一块已经显得比别处重了,必须背出去一些土,让地保持以往的平衡。
  别看这地方是片高土梁,如果我们不停地往村里搬东西,多少年后,它就会被压下去,变成一个大坑。
  如果那样我们就再走不掉了。
  有时地会自己调整,增加一个人和牲口,就会多踩起一些土。风把我们踩起的土刮到别处。但那些静止的东西不会掀起尘土。桌子、磨盘、铁砧,它们死死压在地上,把地压疼了,地不会吭声。地会死。
  这些重东西,过三年要挪一次。挪动几米都行。让压瓷的地松口气。被磨盘压僵的一块地,五年能缓过来。土会慢慢变虚。这期间雨水会帮忙,草和虫子也会帮忙。如果一下把地整死了――每一粒土都死掉,它就再缓不过来。一块死地上草不长,虫子不生。连鸟都不落。
  有一年,村子大丰收了,从南边来的人一车一车的买走我们的麦子苞谷。村人满怀高兴,因为有钱了;村子里到处是钱的响声。后来卖到只剩下口粮和种子,再没什么可卖时,人们突然觉得村子变轻了,我们的几十万斤粮食,换成了轻的能被风吹走被水漂走的纸票子。而买去我们粮食的沙湾镇,一下重了几十万斤。
  从那时起尘土无缘无故扬起来,草叶子满天飞,房顶也像要飞走。人突然觉得自己压不住这块土地。那年秋天,人们纷纷外出买东西,买重东西,没东西买的人也不闲住,从南山拉石头回来,垒在墙根。这样才又把地压住。
  又一年村子晃动了一次。好像是秋天,下了一天一夜雨,天快亮时地突然晃起来,许多人还在梦里。坐在房顶的守夜人看见地从西北角突然翘起,又落下。
  我们村的西北角有点轻,得埋七块八十斤重的石头,这样村庄才会稳。
  王五又出来说话了。从那时起有关地的事情就归王五爷管了。在虚土庄,找到事情做的男人,被人称爷。没事做的男人,长多老都不会有人叫爷。
  在这地方,只有风知道该留下什么,扔掉什么。也只有风能把该扔的扔到远处。人不行。人想留的留不住,要扔的也扔不远。顶多从屋里扔到屋外,房前扔到房后。几十年前穿破的一只鞋,又在墙角芦草中被脚碰见。
  

虚土庄的七个人(7)
风带走轻小的,埋掉重大的。埋掉大事物的是那些细小尘土。
  我们从地里收回来的,和我们洒到地里的,总量相等。别以为我们往地里洒十斤苞谷种子,秋天收回八百斤苞谷,还有几大车苞谷杆,就证明我们从地里拿回的多了。其实,这些最后全还到地里。苞谷磨成面,人吃了粪便还到地里。苞谷叶子牲口吃了,粪便也还到地里。苞谷杆烧火,一部分变烟飘上天,一部分成灰洒向四野。
  人和牲口最后剩下一股子劲,也全耗在地里。
  甚至牛吃了野滩的草,把粪拉在圈里,春天也都均匀地撒在田野。
  更多时候,牛把粪拉在野滩,再吃一肚子草回来。
  地的平衡是地上的生灵保持的。
  按说夜晚的村庄最重,人和牲口全回村,轻重农具放在院子。可是,梦会让一切变轻。压在地上的车,立在墙角的镢头和锨,栓在圈棚的牲口,都在梦中轻飘起来。夜晚的村庄比白天更空荡,守夜人夜夜守着一座没有人的村庄。其实什么都不会丢失,除了梦里的东西。
  以前在老家村里死了人,都是东边埋一个,西边埋一个。后来死去的人多了,就数不清。先是荒地上埋死人。荒地埋满了,好地也开始埋人。人都埋到了墙根。晚上睡在炕上,感到四周睡满人,人挤人。已经没有活人的地方了。
  死亡会把地压得陷下去,压出一个坑。王五说。
  一个人的死亡里包含着他一生的重量。人活着时在不断离开一些事情,每做一件事都在离开这件事。人死亡时身体已经空了,而周围的空气变得沉重无比。这是一件好事情,说明人在身体垮掉前,把里面的贵重东西全搬出来了。那些搬出来的东西去了哪里,我们不清楚,只知道在死亡来临前,人的生命早已逃脱。死掉的只是一个空躯体。
  我们都知道死和生之间有一个过道。人以为死和生挨得很近,一步就踏入死亡。
  其实走向死亡是很漫长的,并不是说一个人活到八十岁就离死亡近了。不是的。一些我们认为死掉的人,其实正在死亡的路上。
  那时整个一村庄人也都在死亡路上。我在的时候村里没开始死人。死是后来发生的。听说他们被一个流产在路上的死孩子追上,从那时起,死亡重新开始了。
  

不认识的白天(1)
一个我叫舅舅的男人,秋收后在家里住过几天,隐约听他和母亲说,要从我们家抱一个孩子过去。
  舅舅家五个女儿,没有儿子。
  舅舅答应换一个女孩过来。母亲说,她自己会生,下一个就是女孩了。
  他们说话时我站在下风处,耳朵朝着他们。我担心母亲会让舅舅会抱走我。
  最后抱走的是我弟弟。我看着他被抱走,我头蒙在被子里,从一个小缝看见他们。我没有喊,也没有爬起来拦住。
  弟弟脸朝西侧睡着,我也脸朝西,每晚一样,他先睡着,我跟在后面,迷迷糊糊走进一个梦。听刘二爷说,梦是往后走,在梦中年龄小的人在前面。
  那时弟弟一岁半,不到两岁。我的梦中从没出现他,只是夜夜看着他的后脑勺,走进一个没有他的梦里。白天他跟在我后面,拉着我的手和衣襟。他什么路都不知道,才下地几个月。哪条路上都没有他的脚印。不像我,村里村外的路上,没路的虚土梁上,都能遇到自己的脚印。以前我撒过尿的地方,留下一片黄色的硬碱壳子。在虚土梁上撒一泡尿,比一串脚印留的时间长。脚印会被风吹走。尿水结成的硬碱壳子,却可以原样保留好多年,甚至比人的命还长。人后半生里遇见最多的,是自己前半生撒尿结的硬碱壳子。不光狗和狼认识自己撒的尿,人也认识自己撒的尿。每个人撒尿的习惯不一样,尿水冲出的痕迹就不一样。有人喜欢对准一处,在地上冲出一个洞。有人不这样。听说王五爷撒尿时喜欢拨动球把子,在地上写一个连笔的王。我偷看过王五爷的尿迹,确实这样。刘二爷撒尿会不会写一个连笔刘,我没有跟去看过。这些聪明人,脑子里想法多,肯定不会像一般人老老实实的撒尿。即使撒尿这样的小事情,也会做的跟别人不一样,做成大事情。多少年后,这片荒野远远近近的芨芨草和红柳墩后面,到处能看到结成硬碱壳子的连笔“刘”或“王”字。连空气中似乎都飘着他们的尿骚味。这片天地就这样被他们牢牢占住。
  我快睡过去了,听见被子动。
  “睡稳了,抱起来。”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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