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分钟以后,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在自己丈夫的陪同下又出现了。她走到萨宁跟前……那种走路的样子,使当时(唉,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有的大怪人一看到这种走路的样子就神魂颠倒起来!“这个女人哪,当她向你走过来的时候,就好像迎面送来你一生的幸福”。他们中的一个曾经说过。她走到萨宁跟前——向他伸出手来,然后用她亲切而似有节制的声调操着俄语说:“您会等到我来的,是吗?我一会儿就回来。”
萨宁恭敬地鞠了一躬,而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却已消失在通外间的门帘后面——然而在消失之时却又转过头来回眸一笑,在身后又留下了先前那婀娜多姿的倩影。
当她微笑的时候——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二个酒窝儿同时出现在她的每一边面颊上——然而她的双眸所含的笑意更甚于两片嘴唇,甚于她那鲜红、宽阔而富滋味的、左边长着两颗小痣的双唇。
波洛索夫走进房间来——还是在安乐椅里坐下。他照旧默不作声;然而一种奇怪的冷笑不时使他那没有血色的、已经起皱纹的面颊鼓起来。
他虽然只比萨宁大三岁,看上去却很老相。
他用以款待自己客人的午餐,即使是最讲究的美食家无疑也会心满意足,然而萨宁却觉得它长得没有尽头,并且不堪忍受!波洛索夫慢吞吞地吃着,“带着感情,边吃边发议论,说说停停。”①他专心致志地扑在盘子上头,几乎每一样东西都要闻一闻;先呷一口酒润润嘴巴,再吞下去,嘴唇啪嗒啪嗒地辨着滋味……等热菜一上来,他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可是谈什么呢?谈美利奴种绵羊,他打算订购整整一群——而且谈得很详尽,充满温情,所有的名词都用小称。他喝完一杯烫得像开水的咖啡(他几次带着哭音怒气冲冲地对茶房说,昨天给他端的咖啡冷得跟冰一样!),然后用他那发黄的、参差不齐的牙齿叼住一支哈瓦那雪茄烟,就按他的习惯打盹儿了,这使萨宁很高兴,他已经开始在柔软的地毯上迈着步子无声无息地前后来回走动,想像自己怎么和杰玛共同生活,带回什么消息去见她。然而波洛索夫醒来了,据他自己说今天比平常醒得早——一共只睡了一个半小时;他喝了一杯带冰的塞尔脱斯矿泉水,又吃了大约八调羹果子酱,是一种俄国式的果子酱,装在一只地道的“基辅缸头”里由他的近侍带来,用他的话来说,没有这样东西就活不下去,然后他用浮肿的眼睛盯住萨宁问,想不想和他一起打老K?萨宁欣然表示同意。他害怕波洛索夫又要谈起绵羊,还有什么没有产羔的母羊和长膘的大尾巴羊。主宾两人走进娱乐室,茶房端来纸牌——于是游戏开始,当然钱是不赌的。
① 引自俄国作家格里的耶陀夫(1795…1829)的喜剧《聪明误》(又译《智慧的痛苦》第二幕第一场。
正当这种无害的活动进行的时候,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从拉松斯基伯爵夫人家里回来了。
她一走进屋子,看见纸牌和呢面牌桌,便哈哈大笑起来。萨宁立刻从位子里站起来,但她大声说:“坐下玩吧。我马上去换了衣服回来看您。”于是又消失了,衣服发出沙沙的响声,边走边脱下手套。
她的确回来得很快。她脱去了自己华美的礼服而换上一件宽大的紫色绸短衫,挂着两只开口的袖子,一根粗线带子束着她的腰部。
她坐到丈夫身边,等他做了老K①,就对他说:“好了,胖子,你够啦!(萨宁在听到“胖子”两个字时,惊奇地把目光投到她身上——可是她却愉快地微笑一下,同样把眼光瞟过去作为回答,并且把所有的酒窝儿都堆到了脸上。)你够啦;我看你要睡觉了;来,亲亲手走吧,我要跟萨宁先生两个人谈谈。”
① 老K即俄文中的дурак,意为傻瓜。这种游戏相当于我们这里一度流行过的打老K,输掉的人被称为дурак(杜拉克)。
“睡觉我倒不想,”波洛索夫从安乐椅里笨重地一点点站起来说,“说走我就走,手也来亲一亲。”她把自己的手掌伸给他,却不敛起笑容,也不停止继续朝萨宁望着。
波洛索夫也抬眼看了他一下,就不辞而别地走了。
“来,说说吧,说吧,”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热情地说,一下子把两只裸露的臂肘放到桌子上,不耐烦地用只手的指甲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听说,您要结婚了,是吗?”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说完这句话,甚至把头稍为倾向一边,以更加专注、更加透视一切的眼神盯着萨宁的眼睛。
……
三十五
虽然萨宁并非社交新手,而且也见过世面,但是如果他不是从波洛索夫太太的放肆和随便之中看到自己事情的好兆头,那么她待人的这种放肆态度也许一开始会叫萨宁难堪的。“对这位阔太太的任性脾气得顺着点儿。”萨宁暗自打定主意——所以他像她问他的时候一样地无拘无束地回答她:
“是的,我正要结婚。”
“和谁?是外国人?”
“是的。”
“您是不久前才认识她的?在法兰克福?”
“正是这样。”
“那么她是怎么一个人呢?可以让我知道吗?”
“可以。她是糖果商的女儿。”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睁大了眼睛,并且扬起了眉毛。
“这真太妙了,”她用迟疑的调子说,“这是奇迹!我简直认为像您这样的青年人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人。糖果商的女儿!”
“我看到,这件事使您奇怪,”萨宁有点自重地说,“可是第一,我根本不怀这样的偏见……”
“第一,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打断他的话说,“偏见我也没有。我自己就是一个庄稼人的女儿。嗯!怎么,您相信了吧?我感到奇怪和兴奋的是人就是不怕爱。您不是爱上了她吗?”
“是的。”
“她很漂亮吗?”
这后面的一个问题使萨宁感到有点讨厌……但已无法回避。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您知道,”他开始说,“不管是谁,总觉得情人的脸比别人漂亮;可是我的未婚妻——确实是美丽的。”
“当真?是什么型的?意大利型的?古希腊型的?”
“是的,她的容貌十分端正。”
“您没有带她的相片吗?”
“没有。”(那个时候照相还连影子也没有。铅版相片也刚开始流行。)
“她的大名?”
“她的名字——杰玛。”
“那么您的——叫什么?”
“德米特里。”
“父名呢?”
“巴甫洛维奇。”
“您听我说,”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还是用缓慢的声调说,“我非常喜欢您,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看来您是一个好人。把您的手给我,让我们交个朋友吧。”
她用自己美丽、白净、有力的手指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比他的手略小——但是温暖得多,细腻得多,柔软得多和更富有活力。
“但是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您不会生气吗?不生气?您说她是您的未婚妻。可是,难道……难道非这样不可吗?”
萨宁皱起了眉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轻轻笑起来,然后把脑袋一抖,将技到面颊上的头发挥到后头。
“他太迷人啦——真的,”她说话的样子既不像在沉思,又不像是漫不经心的,“骑士!有人说理想者已经绝迹,这种话今后哪个还会相信!”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讲话一直用的是俄语,一口极其地道的莫斯科话——一口民间的白话,而不是贵族用的语言。
“您大概是在家庭里受的教育,在一个旧式的、敬神的家庭里受的教育吧?”她问。“您是哪个省的?”
“土拉。”
“好哇,咱们还是老乡呢。我的父亲……您总该知道吧,我的父亲是谁?”
“知道。”
“他生在土拉……是个土拉人。好吧……(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故意把这个“好”字完全用市民的腔调说出来,也就是读成xepщoo①)好,咱们言归正传。”
① 俄文中“好”字是xepщoo,她把第二音节的“o”省去不念,第一音节轻读,第三音节拖长,就成了xepщoo。
“那是说……怎么个言归正传呢?您希望我说什么?”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眯起了眼睛。
“那您到这里来干什么?(当她眯起眼的时候,她的眼神变得很亲切,略带一点嘲弄的意味;当她完全把两眼张大的时候,那么在她炯炯发光而又几乎是冷漠无情的眼神里,就露出一种存心不良……咄咄逼人的东西。她那浓密、微微簇聚、与貂毛酷似的眉毛,使她的一双眼睛具有一种特殊的美色。)您想要我买进您的产业,是吗?您为了自己的婚事,需要钱用?是这样吗?”
“对,要花钱。”
“那您需要很多吗?”
“我一开始就这样,能有几千法朗也就够了。您的丈夫了解我的产业。您可以和他商量一下,——我要的价钱是不高的。”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左右来回地摇动她的脑袋。
“第一,”她开始慢吞吞地说话,一面用手指尖敲着萨宁礼服的翻袖,“我没有同丈夫商量的习惯,除非事关衣服、化妆品——这方面他倒是个能手;第二,您为什么说您讨的价钱不高呢?我不想利用这样的机会:您正在恋爱并且准备作出任何牺牲……您的任何牺牲我都不会接受的。我怎么可以不鼓励您的……唉,怎么说好呢?……崇高感情,是吗?反倒像剥椴树皮似地把您的钱剥光?这不合我的脾气。我有时候也不怜悯别人——但是不用那种方式。”
萨宁怎么也弄不懂,她是在嘲笑他呢还是说正经?只好暗自寻思:“哦,我得对你提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