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的寂寞游戏。家里的衣柜底座、桌椅腿脚,全都长满了黑色的肮脏苔藓。屋内的那一股无处不在的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拥挤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气息,贯穿了我整个童年。后来母亲得了癌,医疗费用拖得我们家徒四壁,她终于不堪生活的苦难,出于使家庭解脱累赘的情愿,在深夜直接走出家门躺在铁轨上卧轨自杀。父亲在清晨端着痰盂出门倒,看见母亲血肉模糊的尸体……在他惊惨的叫声中我的整个童年都崩溃了,我头一次见到那么多鲜红的血肉,来自母亲,来自最痛彻的对于活着的绝望。
七堇年:Remember,darling(6)
父亲遭受巨大打击,我四岁的时候抱着我搬离了那个家。我从那个时候开始不能吃肉,一切肉食和荤腥都让我想起母亲。幸好本来也因为贫穷,吃不上肉。父亲一个人奋力打拼,从摆一个卖菜的小摊开始,终于做到了一个蔬菜批发商,能够稍微宽裕地糊口。我靠特困生的补助上小学和初中……高中的时候父亲的营生终于能够养活我们,所以情况稍微好转。那么多年,每天凌晨两三点钟父亲便要去菜市场,在冷得叫人骨头都发抖的风里推着板车进货、卖货,手因为是湿的所以冷得像冰……长久以来我习惯了吃菜,父亲在外做买卖,我回到家实在饿疯了就煮一点青菜吃,喝绿色的菜汤,我越来越不能吃东西,不是我不饿,而是我的胃、食欲和味觉,已经彻底地坏了……
在高中我遇到生命中第一个为我弹吉他在大风中唱歌的少年,那是十六岁时的事情,因为初恋的激情和忘却苦难的渴望,我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带着他旷课,坐着公车逃往幼年时的城郊贫民窟。房子已经不见了,铁轨也锈迹斑斑被废弃,他坐在那延伸到无尽边际的铁轨上,坐在闪亮的、十六岁的下午阳光下,为我唱了那么久的歌。我只记得那日阳光灿烂直到晒红了我的生命,连眼泪竟然都具备了某种因接受辐射而来的温暖。我那样热泪盈眶地想起了母亲死去时的血肉,想起了父亲十年如一日在凌晨的料峭中卖菜,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我发誓要拼出活路来,要出人头地过好的生活……
十六岁我心里种满了爱情,但我知道我必须享受此刻的饥饿,在饥饿中学习,生活,唯一的乐趣是少年鹦鹉教我弹吉他。我曾经以为他会救我,会是我十六年的沉溺挣扎中抓到的第一块浮木,即使他的存在只让我看到了上帝的不公。鹦鹉家里有钱到可以拿钞票来烧壁炉,因为智商太高所以成绩又拔尖到让人跌眼镜,人也长得十足好看……人生中任何事情对他来讲都是低幼的习题,从来没有任何难度。一切事情都轻而易举,他因此活得不起劲……不起劲到了极点的时候,跟家里闹翻背了一把吉他就跑到外面去混,第一个晚上就进酒吧瞎掺和一场斗殴,打赢了被老大赏识拣去做兄弟,最后吉他换成了匕首,天天追债并且被追债,像狗一样的在城市的无数角落流连放肆……
十七岁的时候鹦鹉走了,我仍然留在原地一个人活着,饿着,做着题听着课,那时我已经会弹吉他,唱了那么多的歌,像是我的影子唱给我自己。饥饿,学习,唱歌,这是我所有的青春。一年后鹦鹉带着满身的伤口和难以启齿的性病,像是旅行了一大圈疲惫不堪的游客,回到家里继续做好儿子和优等生。他理干净朴素的发型,变得异常的温顺,脸上挂着很多的笑容,他在学校里的时候,会笑盈盈地帮我拎书包,每天都带我在食堂吃饭,偷偷与我聊他去年的故事。
那年夏天我们考上不同的大学,临别的时候他送我一只巨大的鹦鹉螺,炫丽的花纹像记忆一样璇进涡心,我捧着它回家,放在了柜子里。
至柔,我多渴望……
她就此打住,没有再说完,我不知道这省略号代表了什么,只能落着泪痛心起来。我隐隐感到自己与她的相遇,便是一种承担的注定。我注定要承担她的生命,如承担自身。一瞬间我竟然有了承诺和牺牲的冲动,以为我的后半生都会这样度过,因为惦记一个人而变得内核结实并且沉重,要用不可言说的深情和毅力来抵抗人性深处的自私,以不计得失的付出来担当另一个人的生命,纵使倾其所有依然在所不惜。
或者说,我仅仅是想做一条温暖的舌头,在余生中静默地舔舐她伤口的凝血。
但是在我编织这样一种凛然的牺牲之梦的时候,水含却忽然失踪了。到那一天为止,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一年零三个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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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乌鸦(1)
【一】
我是一只乌鸦。
【二】
算是记性很不好的人。
一百年前的事,没记住多少。
只知道,冬天的时候很冷。将房间里的暖气开到最大,也不见任何效果。有的时候躺在屋子里,失落感犹如午夜场电影谢幕般钝重。连续做一个关于从空中下降的梦。满是真实的失重感。风快速地沿着我的下巴和脸颊划过。由于速度过快,无法正常呼吸。后来,一次次这样,我习惯了夜里突然惊醒,和醒来后犹如置身宇宙尽头的寂静。
再后来,有一天,我死了。身体变得很轻,开始向上飘浮。这情景与梦里的样子正好相反,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平衡感。
上升到一定高度的时候,戛然而止。上面的人,拉住了我。
他穿着灰色长裤,好像云一样质感的白色T恤,四五十岁的样子,手臂白得可以。额头上的皱纹似乎精心熨烫过一般。看了看太阳,他问,很准时,旅行可顺利?他的眼神让我觉得,他是真的想知道答案,而不是简单寒暄。
于是,我盯着他的眼睛,点头说,嗯。
他微笑地看了看我,似乎满意这回答,接着说,跟我来吧。
去到的房间大而明亮。地板是玻璃还是水晶我说不准,能很清楚地看清下边流动的云。上面的人已经坐好在桌子后面。他翻阅着一个灰色的牛皮本子,说,让我来看看接下来你会做些什么。
上面的人看着那本书,自言自语道,你的一生还挺奇特的嘛。接着他闭上了眼睛,手指相互交叉弄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挠了挠脑袋,他问我,可有不喜欢的东西?
不喜欢给素食者上菜的时候,他们又说自己可以吃肉。
不对不对。上面的人打断了我。我说的是事物。比如人、动物、花草这些有生命的东西。
我想了想说,应该是乌鸦和小丑。
上面的人好奇地问,哦?为什么不喜欢小丑呢?
因为,永远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感觉上明明不开心,却很坚持地一直保持笑容。压抑得久了,总觉得难免做出坏事。解释得通么?
或多或少。上面的人若有所思地说。
犹豫了一下,他指了指那个灰色的本子说,根据这里面的记载,你也不是一个开心的人啊。
好像被击中要害的感觉。我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应。
上面的人似乎感觉到自己刚才说得过火,尴尬地笑了下说,严格来说小丑只是个职业,好像会计、警察或者糖果店服务员。所以,你就变成乌鸦吧。
【三】
再次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用力。爪子抓住了树枝。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适应着眼中这个高度的世界。
是冬天的傍晚,可能因为羽毛的关系,并没有觉得冷。出租车司机自信地在车流里穿梭,有时不耐烦地鸣笛。很多人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人群大而有序,谁也不看谁第二眼。
有种想哭的冲动。说不清为什么,也不想去仔细追究。我知道,今后的日子会有很多的时间来思考。张开翅膀,向下滑行。体验熟悉的快感。
晚上的时候,我便加入乌鸦的队伍。叶子几乎落光的杨树上站了近百只乌鸦。它们都很安静。从远处看,好像杨树长出了黑色的丰硕叶子。有时,路灯一下子变成了刺眼的红色,这时,不知道由谁先开始的,哗啦啦的,大家一起起飞,脱离树枝。好像一张黑色的网。
其实乌鸦没有我之前想的那么不快乐。它们只是,生活着。
没有和其他乌鸦一起看过一场完整的日落。天总是不知不觉的就黑了。就好像之前抱着她睡觉,用食指和拇指揉捏着她颈后柔软的发丝,面对面地聊天。什么时候睡着,自己也没有很清楚。醒与睡,没有明显界限。
安东尼:乌鸦(2)
【四】
慢慢的,喜欢上看日出。习惯了早上5点起来。离开鸟群,站在树顶。有的时候空气冰冷,呼吸的时候觉得胸腔扩大,充斥着整个身体。
有的时候,阳光来得剧烈。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于是张开翅膀,向天空飞去。
早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小学生开始陆陆续续地上学。有个小孩穿得干干净净,拎着绿色尼龙口袋。饭盒放在最下面,上面放着苹果与水。他只是一路低着头走,也不和其他小朋友讲话。我喜欢安静的小孩,跟着他来到了学校。
语文课上,孩子们在大声朗读课文。“一只乌鸦口渴了……”
中午的时候,飞到公寓顶层。有几次看到穿蓝色条纹的孩子往楼下扔石子,或者纸飞机。他的右边胳膊上有一大块伤疤。后来就再也没遇见他。偶尔遇到几只从广场那边飞来的鸽子,他们话不多又很矜持,往往吃几口便飞走了。很多的屋顶都有孩子们留下的涂鸦:大片云朵、太阳、花和丑陋的人。也有被风雨冲洗的、看不清面目的图案。
太阳当空的时候,整个城市便安静下来。只有公寓顶层,中央空调好脾气旋转时,“哒啦哒啦”的声音不断反复着。空气里流动着安全感,时间好像是按住了的钢琴白键——不动了。模模糊糊的,只有“哒啦哒啦”的声响。
【五】
看过一场恋爱。他们彼此相爱。在合租的小屋子里拥抱,接吻,看电影。很少说话。放一些英文和香港台湾的歌。可能是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