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从母亲对婚姻的选择可以看得出她是多么不甘于生活的现状。在她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在众多可选择的亲事中,她选择了父亲,与其说选择了父亲,其实更重要是她选择了父亲背后的家庭和门第,那个在当地具有威望和影响力的深宅大院和高门大户,虽然父亲的大家庭那时已经过前前后后数轮的革命、运动、浩劫和抄家等危难的经历,但是,一个富绅人家的框架和做派还在,在后来母亲在向我们讲述她出嫁过程时说,那八抬大轿是过了三道门之后才到她住的院子,虽然那新房中没有太多陈设,但那个过程是排场的,是繁文缛节般的,是她终生难忘的,也许,那样的结婚过程,是母亲这一生中最重要最威风最隆重的仪式了,所以,她每每的描述,言谈之中都透露着幸福。但是,嫁入所谓的豪门滋味并不好受,家中那些不公平的债权债务,那些被没收被抄收的宅院、家具、用具等等,在她正式地成为这家的儿媳之后,她作为无产者的代表,也作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员,就由她这人弱小的女子勇敢地面对当权者一一讨回公道,每次在她我讲述回忆这些情节的时候,都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一个角色:王熙凤。因为父亲是兄弟中排行最小,小到年纪比我的那些堂兄堂姐们还小的程度,所以可想而知父亲是被爷爷奶奶怎样地娇惯,这也注定了嫁过来的母亲要承担更多社会和家庭的责任。
母亲一生共生过六个孩子,但只有两个生活到今天,就是因为那时她单薄的身躯承担了太多责任,导致一个一个孩子的早产或夭折,而我,其实是排行第四。
我们慢慢长大,长大到可以上学了,每天母亲起得很早为我做早餐,催着我用饭,然后帮我背上书包送到门口上学去,放学回来午餐,再上下午课,然后晚上放学回来晚餐,之后在家中晚自习做作业,每每此时,做完家务的母亲便坐在我旁边看着我看书写字,母亲时不时会抽空问今天老师讲了什么内容,我们也总是一一讲述回答,一来二去,母亲便开始慢慢地跟着我们学习拼音写字算数学题。但毕竟不是专业的学生,她从孩子们的身上学的知识注定不是系统的全面的。所以,母亲总是感叹,哪一天等你们长大了,找到好的工作了,能自食其力了,不需要我这样做家务为你们操心了,我一定要把这些课程从头到尾地学一遍。
终于,我们一个个的飞走在外求学就业,家中越来越清静,母亲的学习也越来越认真越深入,我读过的那些课本、那些参考书与课外书甚至用过的作业本,都成了母亲如饥似渴般的学习教材。记得刚刚读高中的那年署假,与母亲探讨读书的事情,她竟然说起《红楼梦》《家》《春》《秋》里的故事情如数家珍一般,连讲话的口气都接近那些名著的措词造句,令我不得不睁大诧异的眼睛,诧异得让我几乎不再认识面前类似点评着自己的家事般的主妇竟然就是我的没有上过学的母亲。
可以具体地想象,在我于外地求学的那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她是如何一个人在灯下苦心的研读,一字,一句,一页、一节、一章、一本、一撂。。。。。。夜以继日,我的母亲啊。
自那个我从外地凯旋归来的暑假,母亲开始与我们同桌学习了,她终于可以平等地与我们探讨关于学习方面的某些细节,我带回的那些罗兰、琼瑶、三毛、羽西、北岛、舒婷、席慕荣、黄爱东西、楚楚等近代作家诗人散文家的作品她也都能很快地阅读完毕,更不要说那些唐诗宋词。渐渐地,母亲讲话的语言和语气都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经常地,在她的言谈举止之间,充溢着诗情、画意与浪漫之气,甚至象个刚刚步入校门的大学生,亦或文学青年,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啊,这句话用在母亲的身上也是合适的,这是母亲的天奋与勤奋所致,我一直在心中替外公外婆忏悔:你们本应该造就一个文人、一个学者啊。
此后的每个假期里,几乎都是与母亲在共同读书写字做家务中度过,互帮互学互通有无,我向母亲传播外面的世界如媒体、企业、经营、管理、品牌等,母亲教给我更多民间智慧与谚语,所以,母亲与我,不仅仅是母女,还是同学、同桌、同事和无话不谈的朋友。
因为工作繁忙没有时间收拾自己的房子,父母两个经常到我那个蜗居定期清理,每每,母亲总是望着那一架架的她没有来得及看过的书叹息:这么多的书,换了我,多长时间才能读完啊?那时,我总是想,有时候也开玩笑:别看人家的书了,等着看你女儿我写的书吧,那几年我正在创办并主编那个城市中轰动一时的杂志。
可惜,在母亲求知欲最盛之时,在她操劳了大半生刚刚感觉到生命的甘甜纯美之际,上天却过早地抢走了她,抢走了这位求学若渴大器晚成的天才,如果不是天之才,如果不是上天的急需,她如何那么快地从我身边离去而竟然无视我的悲痛欲绝?
最后,我把母亲生前爱看的书放进她的骨灰盒。母亲不再的日子里,我不敢回故里,不敢给家中打电话,不敢面对父亲那孤独的眼光,甚至听到与母亲妈妈等相关的字眼都会潸然泪下,都会在心中沉痛地呐喊:妈妈啊!
在每个有妈妈走进的梦境,都愿长睡不愿醒,哪怕是她心灵魂魄的珠丝马迹,我都期待在梦中守候。无言的不可触及的亲情之痛!在每一个日理万机的加班之夜,每当我习惯地抓起电话,抓起又放下,因为我知道我是想无可奈何地拨打一个跨越了前世今生和天上人间的电话号码,电话的那端是天堂,我期待听到的是海誓山盟般血脉相通的天籁之音。
张闻素 20060807 明天即20060808是农历中元节 以此纪念。 最好的txt下载网
深宅大院
与父母在一起生活的儿童时期是住在北方青砖灰瓦飞檐画栋的四合院里,长长的胡同尽头是每到夏天就枝繁叶茂粉红花开招蜂引蝶的榕树,榕树后边是精雕细琢砖瓦建筑的屏风影壁,又叫花墙,走过这道影壁,绕过玄关,就是青砖墁地院落,院子的入口处是雕刻着类似意象派图腾的一对上马石。。。。。。
这是经过近代几次革命、被社会几度均贫富之后祖上留给我们这个家族后人的唯一保存的宅第与院落,虽然*时期被作为展览馆,但经过父母的努力,家族中部分成员还是最终搬回到这里居住,虽然算不上完璧归赵,但是经过不停止的运动与十年浩劫,能够重回祖上的老屋居住,仍然是件欢天喜地的事情。在这套四合院中居住的都是本家族的各个家庭,大伯父一家七口、二伯父一家五六口、长兄堂哥一家五口、爷爷奶奶和我们家。各家居住的房屋相对独立,但房屋外围的长廊是通过一个个月亮门相互串连在一起的,所以,总体看来,这些房屋仍属同一座建筑,由几个小家庭组成的这个复杂的大家庭平时可以互通有无。那时候我才几岁吧,因为出身的关系,被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管教得森严,经常被圈在这个院子中不能随便跑出去到外面的世界,不谙世事天真无知的我就经常在这个深宅大院里跑来跑去,从天井到玄关,从一个回廊到另一个回廊,从一家跑到另一家,尤其是用餐开饭的时间,就经常在这家吃口菜,又到那家喝口汤,再换个饭桌吃点主食,最后被父母左喊又叫地从别人家的饭桌上拉回自己家,但经常的,我望着自己家的餐桌,觉得是那样的食不下咽,然后就问父母:为什么别人家的饭菜都做得比我们家的好吃呢?
每每面对我这样的提问,善良的父母都瞠目结舌得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们辛辛苦苦忙来忙去做好的饭菜就这样被我用一句提问否定了。
几年之后,我被送进寄宿制学校,从初中到高中,之后是大学,深宅大院的生活只能在假期里才可以短暂地享受一下,与父母每次都分别长达一个学期之久,每次回归家中就如过节般的隆重,而我也有班师回朝般凯旋的感觉,父母每每总是拿出他们最好的手艺变着花样地为我做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烹炒煎煮的东东们摆得琳琳琅琅的,一家人围坐在原木桌边,坐在古色古香的椅子上,闻着从杯盘碗碟中冒出来的热腾腾的香气,品着,评着,调侃着。。。。。。在那样古老房屋里,在那样怀旧的宅院中。。。。。。其乐融融地用餐,从那样的时间开始,才发现原来父母做的饭菜是那么香甜,香甜得超过了我蹭吃蹭喝过的那个院子中所有人家的餐桌美食。
儿女们慢慢长大,开始四海为家,尝遍人间美味,偶有与家人的聚首,父母总是用尽心思花样翻新地烹制美味,然后似乎不好意思地问着大块朵颐的我:你山珍海味都吃过了,吃着爸爸妈妈做的家乡饭是不是没有味道啊?我每次都回答:你们做的每个汤每道粥都胜过了五星级酒店。
天下美食啊!真正难忘的天下美食其实是出自父母之手,出自那个深宅大院的家中。后来,父母搬出了那个院落,我也买屋置业,再后来又因学业事业的变化而辗转着,那个曾经活色生香其乐融融的深宅大院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离我越来越远地成为历史的过往、回忆的云烟。
而今,我读着万卷书、行着万里路、经历着成败荣辱的煎熬、阅读着人间极致的落没与繁华,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亦或,从一个国家还会到另一个国家,步履匆匆地行走于城市的钢筋水泥和琼楼玉宇,每当我在繁忙的间隙闲暇有时间沉思默想的时候,每当我做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乡梦的时候,那频频如惊鸿闪烁的,仍然是亘古不变的:
深宅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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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回望来时路
瞻前顾后,此时此刻,站在属于自己的时间临界点和生命的十字街头沐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