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以一匹驮马和若干食物相赠。护兵见喇嘛有油水,不知其带刀枪,便想尽杀其人,尽夺其物,决定翌日整装待发时动手,以为这样对方不会防备,事后也无须收拾,最为妥当。陈氏虽以为不可,但寡难阻众,只得听之。
第二天一早,喇嘛送来了驮马食物,还帮助他们将各人坐骑上原带的物品转移到驮马身上,说是轻装利于快走。整装已毕,护兵就开了枪,击伤一个喇嘛。谁知几个喇嘛(连同伤者)反应极快,立即飞身上马,并迅速从宽大的藏袍中出枪还击,护兵应声倒地,一死一伤,喇嘛们却绝尘而去。更没想到的是,刚送来的那匹驮马也跟着跑去,不仅带走了礼品,还带走了他们原有的食物和用品。
食物没了,护兵也没了,报应如此之快,真令人惊骇。但作者根本来不及惊骇,因为在无人区中没了食物,很快便会饿死,如无西林同行,结果就只能是黄沙中又多一堆白骨了。
这几节故事,略可见清末民初“荒野”情况之一斑,也是边疆史有价值的资料。
笔记作为一种私人记述,本可补正史之不足,笔墨若能生动传神,则更有文学的趣味,这便是我喜读笔记的原因。人们多以为笔记都是古人作品,是一种陈死的体裁,殊不知笔记大家黄秋岳、徐一士、刘禺生等都是近几十年中人物,陈渠珍则一九五二年去世时还是湖南省人民政府的委员,实在可称为今人了。
书如今越印越多,古旧书被炒来炒去,能“发掘”的好像都发掘出来了。像《艽野尘梦》这样原来无名的薄本小册,因为是私人笔记私家印本,又无关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所以反多湮没,甚至图书馆的目录里也查不到。十多年前我笺释印行过一册《儿童杂事诗》,几年前又整理印行过一册《林屋山人送米图卷子》,二书的性质,亦与我所说的笔记大略相近,因为孤陋寡闻,至今仍少见有继续做这种拾遗辑佚事情的人,难道这类著述的命运总是寂寞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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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奇书《艽野尘梦》
文/ 三 七
曾读《汉书·李陵传》,自“陵止营浚稽山”,至“鼙鼓不鸣”,文不满五百,而转斗千里的情状,已宛然可以想念。李陵是个将军啊,而自古牵骡负橐,为生计所驱,辗转于无途之途者,十九为普通百姓,死于道者,又不知有几百千万,特无人作传耳。绝域之通,我们在历史书中只读到一片欢呼之声,其间垂死的呻吟,枕藉的白骨,早掩没在西陲的沙雪中;即使我今天所推荐的这一部《艽野尘梦》,作者对一百多名同行者道死的细节,也无详述。但在我国的群籍中,死里逃生于绝地者的追记,又足以惊心动魂的,以此书为第一,盖死者无法开口,生者多不通文墨,所以众多更惨烈的事实,只有与死者同化了。
《艽野尘梦》的作者陈渠珍后来也是大人物了,沈从文的读者大概都知道他,所谓“湘西王”,割据一方逾二十年,但在故事开始的1909年,他尚是清军中的一名管带。驻藏办事大臣联豫与藏方不睦,调川军入藏欲为挟制,至有###出走之事,这些是史家的事,也不去说它;不久武昌事变,驻藏清军内乱,杀左参赞罗长裿,拥协统钟颖为首,抢掠拉萨,至被藏兵围攻缴械,而军中仇怨纠葛,钟颖被案诛,诸将仍复相攻,这是后来的事,也不去说它;只说陈渠珍当鼎革之际,惧祸之将至,率了一百一十五名湘西(及滇黔籍)子弟兵,集体地开了小差,于辛亥年十一月间从工布江达出发,北上青海,却走入了无人的绝域,一行人餐风宿雪,日有死亡,待到第二年六月获救时,只活下来七人。
中间的一段路线,为本书做注的任乃强先生精熟藏区史地,也不能确考,所绘图形,终无法得其究竟。大致这一行人出那曲地区后,不久便西偏。他们雇了一名老喇嘛为向导,或为彼有意引入死地,也未可知。至通天河该喇嘛就逃掉了,此后更是盲人瞎马,一脚沙一脚雪地乱走。时当冬季,北风觱发,酷寒可想而知;粮食尽则屠牲口,牲口尽则连行李也不能带,自然冻馁更甚。中间种种细节,读来惨怛,如火柴将尽之时:
“每发火时先取干骡粪,搓揉成细末。再撕贴身衣上之布,卷成小条。###人顺风向,排列成两行而立,相去一二尺,头相交,衣相接,不使透风。一人居中,兢兢然括火柴,燃布条,然后开其当风一面,使微风吹入,以助火势。布条着火后,置地上,覆以骡粪细未。……”
身处绝境,人的本性表露无遗。陈渠珍先既不能约束兵士,后于绝境中遇一小队蒙古喇嘛,饷以酒食,许以赠粮,而人心无厌,兵士复密议袭杀之以夺其资粮,陈氏闻知其谋,惟空言劝谕而已。次晨兵士果暴起攻击,交火后陈部死伤六人,喇嘛死三人,四人逃去,“行李财物,既随骆驼飞去,即许赠糌粑二包亦口惠而实不至,至可痛心也”。陈云“痛心”,我不得不说他们“活该”啊。
所可歌可泣者,陈渠珍驻德摩时纳一藏族女子西原,陈氏原有妻子,娶西原未必非出于军旅无聊之心,而西原之勇敢高尚,如暗夜之灯,一路之生死与共,亦足锻造真情。获救后过西安,西原染天花,一病而逝。陈氏既葬西原,“入室,觉伊不见。室冷帏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又不禁仰天长号,泪尽声嘶也。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
此书重庆出版社曾于1982年标点出版。我读到的是西藏人民出版社1999年的版本,前有82年编者序,似乎是旧版的,但任乃强先生已于1989年去世,旧序中“八十六岁高龄的任乃强先生”云云,袭用之已不当,且失校的地方仍多,标点亦多可商,如再版,望能修正。读此书后一月,即道经那曲一带,曾动念往追这一行人的旧踪,左望羌塘,沙天雪地,山峦连绵,衰草掩道,道边秃鹫,凝立不动,遂栗缩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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艽野尘梦,非关爱情
文/听夏
自来读史,每遇中国近现代史总是略过。盖除其中牵扯太多我所不喜之政军经纬外,更叹今日之修史人,其文笔往往差如政治课本,委实无法入眼。故YBY问我是否听说过陈渠珍其人,只愧答不知。及至YBY又道:此人曾有个书童,叫沈从文……闻之不由心惊。
遂于网上搜索,乃知陈渠珍亦出凤凰,生于光绪年间,自少随军,曾入同盟会,后经国民革命、抗战等役,功绩卓然,名声显赫。因曾统治湘西一带数十载,人称“湘西王”。然其生平事迹虽不胜枚举,惟后世褒贬不一。小女子自问不通典史,亦不敢妄下断言,只得在此就书论书罢。
《艽野尘梦》一书,所叙乃是宣统元年,陈渠珍奉赵尔丰命,随川军钟颖部进藏,复娶藏女西原。历经工布、波密等役,至武昌起义后,陈因兵变率百余部出逃。后取道青海,渡哈喇乌苏河,入绛通沙漠,过通天河,经柴达木盆淖地……历经七月茹毛饮血之生活,仅七人生还于西安。
而西原万里从君,竟终以病卒。
陈率余部抵兰州时乃1912年,此书却著于1936年其赋闲之机。时隔24年的追忆,读来仍激荡人心,宛在目前。为此书做注的藏学专家任乃强先生在弁言中谓:“余一夜读之竟。寝已鸡鸣,不觉其晏,但觉其人奇,事奇,文奇,既奇且实,实而复娓娓动人,一切为康藏诸游记最。尤以工布波密及绛通沙漠苦征力战之事实,为西陲难得史料。比之《鲁滨孙飘流记》则真切无虚;较以张骞班超等传,则翔实有致。”实非虚言。我亦因其感慨,或真需得如此岁月沉淀后,对过往人事之记忆,方能如大浪淘沙般,水落而石出。哪怕细节湮没,情理则昭然。而那些历时尚新的回忆,怕总是难逃身在此山中的障雾不明之处,无法见得真切了。
只是在网上所搜到不多的几篇关于此书的感想,竟皆大费笔墨赞叹陈渠珍与西原之爱情,委实令我难以苟同。陈渠珍后日能成为一代军阀,叱咤风云,料非专注儿女心事的多情种子。
且陈入藏前已有妻子,书中描写他初见西原时,亦只是赞其骑术精湛。“中一女子,年约十五六,貌虽中姿,而矫健敏捷,连拔五竿……”,后于席间初闻第巴提亲之语,亦当笑言。及晓其真,也只是“知不可拒,笑应之”。
虽成亲当日见西原,有“靓衣明眸,别饶风致。余亦甚爱之”之语,想来不过洞房花烛夜之平常欢喜,殊非爱情。至于为何最后西原离世时,陈竟会“抚尸号哭,几经皆绝”,后又有“入室,觉伊不见。室冷帏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又不禁仰天长号,泪尽声嘶也。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其所为者,在我看来绝非男女之情,而在恩义二字。
复观《艽野尘梦》,盖以纪实之笔娓娓道来,虽只万余字,细品下却时有字字珠玑之叹。且其中所描绘之藏地风土人情,远比我所读过当代关于西藏的太多文字都更生动优美,引人入胜。随便摘录如下:自成都四日而至雅州,风景与内地同,自是以后,气象迎殊,山岭陡峻,鸟道羊肠,险同剑阁,而荒过之。沿途居民寥寥。师行于七月,时方盛暑。身着单服,犹汗流不止。过雅州,则凉似深秋,均着夹衣。愈西愈冷,须着西藏毪子衣矣。过大相、飞越诸岭,皆重峰叠嶂,高峻极天,俯视白云,盘旋足下。大相岭,相传为诸葛武侯所开凿,故名。经虎耳崖陡壁悬崖,危坡一线;俯视河水如带,清碧异常,波涛汹涌,骇目惊心。道宽不及三尺,壁如刀削。余所乘马,购自成都,良骥也,至是遍身汗流,鞭策不进。盖内地之马,至此亦不堪矣。行六日军泸定桥,为入藏必经之道,即大渡河下流也。夹岸居民六七百户,河宽七十余丈,下临洪流,其深百丈,奔腾澎湃,声震山谷。以指粗铁链七根,凌空架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