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宁摸了摸鼻子,这拿了剑可以还回去,但其他……
他抬头见言临素正看着他,他有种感觉这人能看透他心中所想。
直到马车出了清云街,朱永宁还在想他强要了这人,又逼着这人陷入情欲一回……算扯平么?
他禁制了这人的武功,又给了他解药,这一桩勉强算扯平……吧。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朱永宁心底却翻起了一个念头,他以为这人对他也有几分喜欢,曾经以为他原来也是愿意的,到头来不过是因为他是成王之子。
朱永宁为不得宠的庶子,成王之子的身份于别人是荣耀,于他却是一言难尽。
连言临素都是因为他是成王之子才接近他的。
他还记得那日他在荒庙之中病得昏昏沉沉,其他可以算计,只有那一场病百般不由己。
贪恋那人给他的温暖,还记得那双手为他擦拭额头。
原来不过是他的身份,才得那人另眼相看。
言临素,朱永宁在心底低低唤了这个名,不死不休,我等着呢。
言临素送走二人,看着那辆车消失在视野,慢慢向着督察府走回去。
“言兄当年离开此地时还不过三岁,只怕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么?
月光照在青色的长街上,三岁的言临素坐在石阶上,抱着膝盖坐着。
他听见马车的声音,这条街本来平日就是车马喧嚣,只是这几日清净了许多。
那马车从他跟前驶过,他听见车中有人道了一声,“咦?停下。”
那马车停了下来,一个人从车上下来,言临素看了一眼就失了兴趣,一个小屁孩,还没有他高。
那小屁孩跑到他面前,往阶梯上爬,站到他面前,“你是谁,为何一个人坐在这里?”
督察院犯案,他父亲下了狱,这几日家中没人顾得上他,平日的小伙伴没有人再搭理他,就连这条清云街的车马都绕道走了。
这小孩却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长得雪团也似,毛绒绒的披风将他裹起,只露了一张小脸。冷风吹过,小孩打了个喷嚏,连眼睛都红了,像极了一只小兔子。
那小屁孩揉揉鼻子又问道:“你在看什么?”
言临素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道:“月亮。”
车上的车夫唤了一声,“公子。”
小屁孩应了声,“尔等回去,我要在这里看月亮。”
言临素皱了眉头,“你看什么月亮?”
小屁孩嘻嘻一笑,“月亮在天上,又不是你家的,看一眼又不会少一块。”
小屁孩在他身侧坐下,长长的狐裘披风有多半都盖在他的膝盖上。
言临素虽然只有三岁,但也并非霸道不讲道理的人,何况这初春夜里的风也实在太冷,有个小兔子一般的小屁孩暖暖手也不坏。
“天,天亮了。”小屁孩自言临素的肩头抬起头来。
言临素应了声,“嗯。”
说好的陪他看月亮,小屁孩却靠了他的肩睡了。小屁孩站起来道:“我要回去了。”
言临素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陪我看月亮?”
“因为你长得好看。”小屁孩如黑色宝石一般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而且,我不喜欢看见你皱着眉头的模样。”
那小孩将手中的一块白玉递到他面前,“我叫朱永宁,这个送给你。”
接下来的记忆纷乱如走马灯,言临素记得第二日阿爹就被问斩了,十里长街血溅上白绫,再然后他和姐姐一起上了轩辕山,然后便是学武,岁月如流水。
雕成如意形状的白玉此刻就悬在素影剑上,如那夜青石长阶的月色一般白。
寻常的玉,寻常的图案,朱永宁也认不出来了。
一岁多的小孩知道什么叫好看,他不过是这小王爷随意射出的又一支桃花令箭吧。
此番相逢,他对这当年的小孩留上了心,虽然自他突然落入山贼手中就起了疑心,但终究不曾防备。
纵然江湖险恶,终究不曾防他。
不想却是这般阴差阳错,被那个人强辱了去。
言临素走进督察院的门,将素影剑鞘上的玉佩解下,掷于案上。
斜阳铺了院中,一棵老树落了满地的叶。
深秋,皇帝捧着一壶茶坐在菊花开了满园的御花园中。
成王匆匆走进,行了礼,“见过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坐,喝茶。”
成王道:“陛下,为臣……”
皇帝道:“那个言家的孩子来了?”
“臣正要禀明陛下,安排何人去督察院,何时接见言临素?”
皇帝道:“七弟喝茶,那个,为何,朕要见言临素?”
成王道:“陛下既然要让督察院纠缠百官,自然要给他些信重。”
皇帝摆了摆手道:“七弟忘了,重开督察院是首辅赵甫的主意,你找他去见吧,一个督察院掌院不必朕亲见吧。”
成王叹了口气,“陛下,既然已经采用了中兴十策,便……”
皇帝唇边露了冷笑,“怎么?成王在教训朕吗?”
成王垂首道:“臣弟不敢。”
成王离了御花园,往首辅赵甫处去。这大宁一朝原本各设内外廷首辅,外廷掌六部,内廷辅助复核批阅奏折和用印,本也算相安无事。
自从十五年前内廷首辅袁清年因通敌被诛,这皇帝便将内廷的权力抓在了手中。
连外廷也经常为皇帝所猜忌,经常旨意刚达了外廷,便被唤了回去。
朝令夕改,反复无常。
外廷被架空,说话的分量甚至还不如六部。
几任外廷首辅都心灰意冷,不是散发弄扁舟,便是装聋作哑,混吃等死。
直到赵甫出任了外廷首辅。
成王刚走进外廷的议事阁,便看见赵甫着了一袭青衫坐于案后,手中拿着一份奏折。
赵甫清瘦,青色的衣领衬着他雪白的脖颈,成王想起园中的鹤,他再遥遥想起那赵甫初入阁时一袭官服立于殿上,并未如此清瘦。
赵甫看到了他,将手中奏折放下,道:“成王殿下来了,成王请坐,我便不起身相迎了。”
成王在椅上坐下,见赵甫膝上盖了一床青色的小被道:“赵大人可是不舒服?”
赵甫道:“老毛病了,不碍事,成王寻我有事?”
这些年来,成王与赵甫有事说事,便是这利落的合作风格。
成王道:“赵大人还是多休息,还是我方才去见了陛下,他拒绝见言临素,让我来寻你。”
赵甫温和一笑,目光中却带了几分锋锐,“他反悔了?”
成王一叹,脸上露出了几分愁容。“听说昨日言修俞之子言临素已经回京,也领了旨,如今督察院重开,陛下却是这个态度。此时督察院除了个掌院什么人都没有,此例一开,那什么中兴十策,便都是笑谈了。唉,你要去哪?”
赵甫将身上的小被一掀,“我进宫面圣。”
成王见他连唇色都有些苍白,扶了一把,叹道:“你见他又有什么用?”
赵甫道:“袁清年做得到的事,我赵甫未必做不到。”
“你知道什么,那袁清年当年……”成王说了一半,惊觉自己失语。
这皇上好南风并非什么秘密,而赵甫与当年的袁清年长相颇有几分相似,特别是微笑之时。上朝之时,皇上有数次都看着赵大人走神,朝中已有议论之声,有的官员当面不说,背后对这首辅大人都有几分轻慢之意,私下戏称为扫榻首辅。
“我知道。”赵甫轻咳几声脸上露了清浅一笑,“袁清年并非太监,却能长留宫中。宫中传说,他连皇后做的事都肯做。”
成王脸上露出不认同之色,“赵大人,这袁清年当年就算权势最盛之时,也未绝了以色事君的佞臣非议,赵大人当爱惜羽毛。何况伴君如伴虎,袁清年还是皇上当太子时的伴读,终究也不得善终,为陛下赐了一杯毒酒鸩杀。”
赵甫仍是笑着,这清瘦的人全身上下不过一袭朴素青衫,连头发也为发簪所绾,一缕不乱,上挑的眼眸中也是至清的刚正之色,“王爷知道,我当年进京应试,袁清年是那一届的主考官,我也算他的门生。我曾与恩师把酒论诗,当年年少轻狂说到那句——致君尧舜,此事何难。如今世路行来,赵甫才知世上有事千难万难。”
成王还待要说些什么,赵甫笑道:“王爷不必担心,我只是入宫与陛下陈以利害,陛下就算别的不在乎,也该为了自己的江山考虑。”
成王目送这首辅大人换了官服,上了轿,向着皇宫的方向去。他知道自己这位同僚一旦决定的事,很难改变主意。他看看天色尚早,也不唤车,就走着拐进清正街。
他还未走到督察院的大门,就看见一位穿着白衣的青年站在路边,那人腰侧佩了一把秀长的剑。
成王与轩辕山主是旧识,见那剑眼熟,心道莫非便是素影剑,那这人莫非就是言临素,倒是英气俊俏,心中便有几分欢喜。
言临素站在一个猪肉摊前,在看人砍猪肉。
那人将灰色的袖子卷到手肘上,摆动着结实的腰胯,动作之间尖而利的刀锋自皮下划过,沾不了多少血珠,便已凿开骨头,将红白肥瘦分开。
成王看了片刻,也看出点味道来,这猪肉贩子动作不快,但下手利落干脆,竟让他有一种在看家中琴师弹琴操弦的感觉。赞道:“好腰,喂,小兄弟,这两条腰肉我要了。”
那卖猪肉的应了,刀飞快便自那猪身上削了两条腰肉下来,用油纸包好,又用绳子扎了,递给成王道:“三十个铜板。”
成王自腰间的布袋里数出三十个铜板放入他手中,待到付好账,见言临素已经往回走了,忙提了那猪肉跟了过去。“喂,小兄弟。”
成王见他正是往督察院的方向走去,更多了几分笃定,笑问道:“嗳,敢问这位小兄弟的名讳可是言临素?”
言临素在督察院的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阁下认识我?”
成王不管人家认识不认识他,已经先唤上了,“言贤侄可否请我进去喝一杯茶?”
言临素将手一延,道了一声,“请。”
言临素已经请人将督察院打扫过,破了的青瓦也让人补了,那一副槛联旧的撤下,重新定制,倒也空着。
成王在屋内一转,也有几分满意,“言贤侄可知道我是谁?”
言临素答道:“成王。”
成王听他一语中的,关子没卖成,倒也有几分面子上挂不住,“本王便这么好认?”
“王爷虽然不曾穿蟠龙袍,但腰上那枚五龙玉佩也不是寻常人能用的。”
何况言临素已见过朱永宁,这二人眉宇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