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谋长推开门蹑手蹑脚走到他跟前,他立刻发觉,猛然惊醒,怔怔望着参谋长,意思是:
“出了什么事吗?”
参谋长说:
“史司令给我打了电话,要你马上回你的住处去休息。还说,这是死命令,没什么折扣好打……”
秦震两眼咕碌一转注定参谋长:
“那这摊子怎么办?”
“有大事我随时打电话向你请示。”
秦震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幽默地说:
“好吧!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可是,参谋长同志!夏装,嗯,还有防蚊子的纱布,还有什么防蚊虫的涂剂,鬼知道这东西灵不灵,嗯,还有治疟疾的药……我们是南方暑季作战呀!对后勤部要咬紧不放松,要榨他们,像榨甘蔗一样榨出最后一滴水来,最后一滴,”他边走边说:“你听清楚没有?最后一滴!”
吉普车载了他沿着江边行驶。
给江风一吹,他立刻清醒过来。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命令司机:
“到师部去!”
路两旁法国梧桐叶子在轻轻摇曳,窃窃私语。
他仰头看了看,江上空,月亮一下从乌云中挣扎出来,乌云一下又把月亮吞没。
师部设在往日一家日本商行堆栈里。他跳下车,径直往里走,皮鞋后跟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响声。这个高大阴森的大房间里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不禁使他的步履迟疑了一下,一看手表已转到十二时,他后悔自己来得太鲁莽了。可是,陈文洪、梁曙光已经出现在他面前。秦震考虑了一下问:
“没什么紧急情况吧?”
他得到肯定回答,立刻说:
“我们再去找一找,曙光!到你家里再去仔细找一找!”
第六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9)
梁曙光正为秦震深夜到来而惊讶,一听这话,心中热血往上直涌。
出门时,秦震叫陈文洪把师里的报话机带上一部,以便随时联络,不至误事。
深夜,吉普车掠过路灯下没个人影的市中心区,直向汉江大桥飞扑而去。跑了很久,秦震一看快到桥头就命令停车。
天气变了,浓云低垂,夜雾凄迷。
下了车,秦震叫梁曙光带路,借手电筒那根光柱照耀,这一小队人,走下江岸坎坡,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迂回蜿转,走到汉江引桥侧旁的那片棚户那儿去。他们脚下没有路,都是垃圾堆。这是这个繁华热闹、光怪陆离的大都会最黑暗、最荒凉的一角,这儿是老鼠、蟑螂、臭虫、虱子和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人们的世界。棚屋用高脚木架支撑在陡峭的高坡上。屋顶的破铁皮在“吱——咯”“吱——咯”作响,竹篾编的墙壁的裂缝发出“唧——扭”“唧——扭”怪声,一股浓重的霉烂腐臭的气味熏人欲呕。汉水上飘来的腥雾,更加重了这儿的阴森恐怖。贫苦的呻吟,疯狂的梦吃,不知是枭鸣,是猫叫,还是饥饿得奄奄一息的婴儿的啼哭,还是挤不出奶汁的慈母的哀泣。这一切都在震颤着秦震的心。他紧跟在梁曙光身后,终于攀上发出劈裂声响的木梯,走到一家棚户的屋檐下。梁曙光拍了好一阵竹扉,才听见一声咳嗽响,有人拉开门闩。一个白发白须、枯瘦如柴的老人,右手颤抖抖持着一盏小油灯,从黯淡光线中露出两只惊惶的眼睛。秦震抢上一步,握住老人的左手,连声说:
“老人家,深更半夜,打扰你,真过意不去呀!”
“……”
“我们是来探听一个人的下落的。”
老人咿咿呀呀,指了指自己耳朵,颤微微地摇头,他似乎在为自己的耳聋而感叹。
秦震凑到他耳边大声说道:
“让我们进屋说话吧!”
那衰颓的老翁,不甚乐意,而又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摇颤着灯,把他们引过门坎。
他们跨进屋,立刻就受到一股寒潮的袭击。原来这片棚户紧傍汉江,篾片竹竿编的墙壁挡不住寒风,一条条大裂缝的木板地更掩不住江涛澎湃,在这种声势之中,这棚户更加显得摇摇欲坠。大家动手,胡乱凑了几个竹凳,横七竖八坐了下来。
“我们来跟您老人家打探个人。”
“说出名姓,也好记忆。”
“大家都管她叫梁妈妈……”
不料一提梁妈妈,这老人倒精神一振,耳朵仿佛也灵性起来。这一点秦震看在眼里,放在心中,却没声张,只听老人家说道:
“问别人不晓得,梁妈妈,能说上一二。”
秦震一喜,连忙敬上一支香烟,老人接过去,捏了捏,送到鼻子底下,然后把它夹在耳朵上。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从此也就对答如流了。
“那是哪一年?”
他掐指算了半天,然后两手往膝盖上一拍,说道:
“咳!反正十年前的事了!这间屋住着一家给人家洗衣服、做针线的孤儿寡母,大小子上学堂出事,跑反走了,二小子长大开火车头,整日整夜在家落不下个脚,……梁妈妈是个善心人呀!走路也怕踩死个蚂蚁,可是,受儿子影响,接受了革命党那个理,大儿子走了,她就顶替了他,可干得起劲呢!没几年工夫,不要说这汉江桥头,就是武汉大街上,都知道有个梁妈妈!……有一日,梁妈妈出去就没再回来,二儿子赶回来把破衣烂衫卷巴卷巴走了。这不,从那往后呀,就我这孤寡老人搬住进这间屋来,也遭了不少罪啊!……巡捕、便衣探子,常常封锁这个地方,搜查这个地方,可是他们连个屁也没捞到。”其实老人不聋也不痴,他接着说,“可人家私下里都说,梁妈妈活得还挺硬朗,还在干革命,……那可是个苦水里熬出来的人呀!……”
秦震急迫地追问:
“梁妈妈现在在哪儿?”
“眼下嘛……”那老人想了一阵,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说:“没个寻处哩!”
在老人谈话过程中,梁曙光心急如焚,眼光凝滞。
看得出,经过秦震问寒问暖,细心关怀,老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尽管白家晚景残年,可心中但有一丝热气,就还想用它来抚慰别人,他只嘟嘟囔囔说:“……可都说她活着!还活着……”
梁曙光两颊上深深的皱纹在哆嗦,在战栗,眼泪围着眼圈转了一阵,他极力抑制,但终于流了出来。
秦震突然用嘴对着老人的耳朵喊道:
“从这往东头数第七间是谁家?”
“那是个没人住的空房,连屋顶的烂铁皮都给风掀走了。”
秦震无可奈何地告别了老人,走了几步,回身对梁曙光说:
“我看这老人家,并不聋也不痴,怕是你们一身军衣,带着枪支,急火火的,把他吓得只好装聋作哑。现在虽然没有一下寻得下落,但只要你娘还在人间,还怕没个寻处吗?对群众切记要礼敬三分呀!”梁曙光、陈文洪都以老首长对群众的细心体贴而十分感动,特别梁曙光不觉一阵赧然,深感上次来得鲁莽了。于是他们一行人等踏着屋门前的颤微微的木头阁板走到那第七间破房。手电光一照,满屋尘垢狼藉,秦震走到屋中心站着,情不自禁地说道:
“就是这里!一九二七年我就是在这里接上关系,从汉江上坐船逃出武汉的!”
他这一说,陈文洪、梁曙光都愣住了。
但谁也来不及做声,秦震已迅速走了出去。天气在这一阵工夫里陡然大变,但秦震坚持一定要到汉江大桥上望一眼汉江。这时秦震旧地重临,勾起一腔往事,心裂肠断,血向上涌。恰在这时间狂风怒吼,江涛呜咽,猛烈地震天撼地,紧压人心。他们上了桥头,愈往前风愈大,走路愈困难,简直站不住脚。秦震用手紧紧攀着大桥的栅栏,还是摇摇欲坠。蒙蒙夜幕之下,大桥飞峙在上,汉江横扫而下,从万初高空望下去,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秦震不像站在人间而是站在天上,浩浩苍天,茫茫江流,风像凝聚了整个宇宙的强力,迸发出亘古未见的狂暴,一道压将下来。秦震两手紧紧抓住栅栏,整个身子在狂风中摇曳。就在这时,他的心上一阵剧痛,他遽然失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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