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度数不够了,这回说在北京配副合适的老花镜,也没来得及,就被他送上火车走了。现在想来心里真是有点歉疚。可是我如果把目前这些难处都写信告诉她,她会怎样?是哭还是笑?……是的,这大半生,她伤心伤透了,连最高兴的时候也会流眼泪。
秦震给汽笛吼声一下惊醒,他开始和那老工人喝酒吃饭。
“老哥哥,我还没问你尊姓大名呢?”
“好说,免贵,我叫石志坚,石头的石,人穷志短的志……”
秦震噗哧笑了,纠正说:
“是志气的志,坚强的坚,合起来就是志气坚强。”
“哈哈,经你一说,我这姓名还有个讲究呢!”
他们喝完酒、吃完罐头和凉馒头,车也就缓慢下来。石志坚说马上到站,就急着从中型吉普上跨下来,秦震也跟了他下来。
谁想得到,在这里等候着秦震的竟是这样震撼人心的一幕。
车还没停,就有一个老太婆尖声地喊着:“坚儿!坚儿!……”
石志坚听老娘声音不对,知道出了祸事,没等车停稳,就一纵身飞跳下车。
老娘一扑扑到儿子怀里,撕裂人心地哀号:
“你爹断气了……”
第二章 深沉的大地(6)
“娘!娘!你说什么呀?”
他娘回身从地下拎起一个残破的瓦罐。
“这不,临了,连这几口曲曲菜汤也不肯喝,说留给你……”
石志坚这样的硬汉子,也满脸涕泪滂沱,跺着两脚。
再看他老娘,披头散发,骨瘦如柴,全身上下,破衣烂衫、一丝丝,一缕缕,从身上搭拉下来。她两片干树叶似的嘴唇哆嗦半晌才挣出一句话:“小坚,你就喝了你爹最末后留给你这一口吧!……”
秦震站在旁边,不觉全身一阵战栗。
就在这时,列车哐当一声,向前移动了。秦震刚刚跳上平板车,小陈飞一般跑来,背着几根干粮袋,要倒干粮已来不及。秦震大喊:
“扔下去!扔下去!”
小陈就猛力一摔,把干粮袋朝石志坚母子站的地方扔去。
秦震一抬头,忽然看见后面那节三等客车厢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那些青年人把面包、馒头、毛巾、衬衣,纷纷抛掷而下。
四
一份前线急电送到秦震手上。
这时,他正站在一处小镇人家低矮的屋檐下。
火车从徐州转郑州,到漯河就不通了,秦震改乘吉普车越野前进。时值大雨倾盆,路途泥泞。到了这个小镇,镇上到处是没膝盖深的积水,颜色黑绿,臭气熏人。吉普车把水泼溅得哗哗响,转了几个圈也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最后,停在一处湿渌渌发霉的瓦屋前,秦震一进小屋,就给污浊难闻的气味熏昏了头,于是转身站到屋檐下来了。
从前线战报看,白崇禧部队为保存实力,回避作战,炸毁了长台关淮河大桥,炸塌了武胜关隧道,妄图迟滞我部队向武汉前进,以此苟延残喘,负隅顽抗。
——哼!看你这人称“小诸葛”的有多大本领!
——我军绝不让他的阴谋得逞。
应该派出小部队紧紧密住敌人不放,不给敌人以下手机会。——我们一定要保证大武汉不落于烟销火灭!
秦震根据他的思考立即口授了一份急电,当机立断,即刻发出。
这一夜,秦震怎样也无法入睡,先是担心忧虑前线的事情,后来发现,这屋里老鼠成群结队,东窜西跳,出没无常。秦震平日最厌恶老鼠。在生活中,凡遇到贼头贼脑,嘁嘁嚓嚓,造谣诬陷,捉神弄鬼的人,他都一律斥之为:“老鼠!”这鬼鬼祟祟的黑色动物,可恨之至。偏偏这一晚,有几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好像密谋串联起来要对秦震施行毁灭性攻击。几次朦胧欲睡,老鼠竟胆大妄为,跑到他枕头上,吱吱吱狂叫,“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终于虎地一下掀开被盖,披上美国军用大衣,走出房间,跳上停在门口的吉普车,在后座上和衣倒将下来。
阴雨连绵,车篷顶上整夜淅沥作响,这雨声催人入睡,却又搅人安眠。秦震沉入梦乡之后,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竟然作起梦来:开始四周黑暗无边,他一个人在艰苦跋涉,淌过河流,穿过峡谷,走进森林,攀登绝顶。突然,他觉得自己的两条腿给什么枷住了,愈枷愈紧,愈紧愈疼,……他又一忽感到冰凉,一忽感到阴森,一忽觉得清风习习,一忽觉得阳光闪烁。一下子,一轮太阳,那样红、那样大、那样圆、那样亮,晒得人难忍难熬,整个心像龟裂的田地,在发烧、在冒火;一刹那间乌云遮天盖地而来,到了跟前才知并非乌云,铺天盖地都是老鼠,老鼠,老鼠。它们奇声怪叫,眼光绿荧荧的阴森可怖,天上响起锯齿般的声音,原来是它们在啃那太阳,咬那太阳。他想挥臂驱赶它们,可是两臂也给枷住了,他胸口撕疼,满脸流汗,动弹不得,而那太阳被咬得流血了,被咬得破碎了,眼看就要坠落下来。他大声呼喊,可是喊不出声音。就在此际,太阳咔嚓一声崩碎了,变成无数碎块,纷纷飞散。于是他蓦然惊醒,全身冷汗。原来是自己左臂压在胸口上,惹出一场梦魇。
秦震坐起来,看见稀薄阴暗的曙光已经降临,他不想睡了。梦的余悸尚未消除,又想到面前战局的沉重,他很想整理一下纷繁头绪,一时却不知从何着手。雨消失了,云消失了,天亮了。
黄参谋不知是早已发现他在这里,还是此刻才寻到这里来。小陈用手背揉着眼睛,站在旁边,不高兴地望着秦震,像在责备秦震,又在责备自己。秦震问:
“前边有报吗?”
“有。”
第二章 深沉的大地(7)
黄参谋把一张电报纸递给他。他看了,眼光一闪,猛然推掉肩上的军大衣。
电报上写着:
敌正企图炸毁接近武汉的所有桥梁阻我接近孝感。
秦震命令立刻发电:
千方百计不许炸桥抢占孝感打开通向武汉大门。
五
玫瑰色的晨光染亮天空。在通向武汉的道路上,解放大军像洪水一样涌进,急骤的脚步声不停地响着,从白天响到夜晚,从黑夜响到天明。
山峦环抱中有一片大竹林。竹林外面的道路上,有两个战士牵住两匹马来回来去遛马。一匹马是黑的,一匹马是红的,都是膘肥体壮的骏马,口角上沾有白沫,鬃毛上垂着汗水。刚才好一阵暴风急雨般奔驶,以致阳光把湿淋淋的马身子照得锦缎一样发亮。黑马一边走着,一边从地上叼了一口青草在咀嚼,红马却飒爽地仰脖轻轻嘶鸣了一声。
幽暗的竹林深处,是师临时指挥所,军用电台上的电键的的达达不停地响着。
电台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面目英俊,全身总是绷得紧绑绑的,充满精力,就像一颗随时可以出膛的炮弹,这是师长陈文洪,一个身材高大,赭红色长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浓黑的长锋眉和络腮胡特别引人注目,这是师政委梁曙光。他们的眼光中,是平静、镇定、等待。不过,周围的气氛如此紧张,令人急躁不安。随着译报员迅急移动的手指,一份又一份电报译了出来。
一份是侦察科长发来的:
从武汉开来三辆吉普大桥即将爆破。
一份是军部转来兵团副司令秦震发来的那份加急电报。
陈文洪、梁曙光脸挨在一起,不出声地念着电报。电报纸上的每一个字在他们眼中都那样清晰,清晰得有点冷峻。
同时到来的两份电报,就像阴电和阳电,一接触马上就会爆出火花。
他们俩究竟是老练的指挥员,略一沉吟,敏捷地交换了一下眼光。
梁曙光:“看来敌人要破釜沉舟!”
陈文洪:“会的,南京挖了老祖坟了。”
“抢桥怕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得抢。”
这是他们从电台旁向竹林边走时交换的对话。
陈文洪头也不回,火急地下着命令:
“命令部队跑步,向大桥火速前进!”
梁曙光回头加上一句:“我们在先头部队!”这对老搭档配合得如此紧密无间,两句话同时脱口而出。这说明:情况紧迫,决心一致。他们将亲自率领先头部队,有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接插向敌军。事实,带着一种看不见的威胁,像一片乌云笼上心头。“争分夺秒……争分夺秒……”他们两个人急匆匆冲出竹林。
正在这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天空和大地都沉重地抖颤了一下。
翘首南望,只见远方有一根黑色烟柱冲上高空。
陈文洪脸色骤然变得煞白,飞身跃上黑马,四只马蹄不点地地急驰而去。
梁曙光已经抓住马嚼口,左脚刚踏上马镜,不料红马见黑马已经跑开,就焦急地打着旋,想立即放蹄而驰。他的右脚不得不紧跟着抢了几步,翻身上了马,右手握任缰绳猛劲打了一下。
一阵烟尘滚滚,
前面一个是陈文洪,
后面一个是梁曙光,
再后面是一个骑兵班,
所有的马都如离弦之箭,远去,远去。
太阳如此和暖,
春风如此温柔,
稻田如此秀丽,
江山如此明媚,
然而,可怕的事情却在这里发生了。
当他们已经迫近大桥,忽地里,接连传来几声霹雳巨响,震天抖地,一片黑烟,一阵火光。
当马队如急风骤雨扑到大桥跟前,陈文洪不等马蹄停下,就耸身跳下马来,大踏步朗桥头走去。敌人终于在他们赶到之前,一连引发爆破了所有的炸药。
浓烟还未消散,一般呛得人鼻疼泪流的炸药气味还在回荡。但,通向武汉的最后一座桥梁,竟然毁于敌人之手了,拱形桥身从半当腰炸断,两边残存的断裂部,像仰天危立的悬崖陡壁,凌空而立。当陈文洪和梁曙光走上断岩顶头,只能看见高空之下的滚滚流水,闪着一浪一浪绿波呜咽流去,仿佛饱含着仇恨与惋惜。
陈文洪一脚踏在钢筋水泥扭得七零八乱的断崖上,满面通红,怒气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