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凤英说到这里,突然哽咽了。随后,我便听到了她的哭泣声,非常伤心、非常压抑的哭泣声。她用手捂住脸,不想让我看见她的眼泪,像面对一桌客人吃饭,突然被一根鱼刺卡住了喉咙,很想吐出来,却又不愿让人看见。我忍住泪,小声开导她。渐渐的,她的情绪有所好转,又止不住地说开了,并不停地忏悔。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镜头19 精神病人(6)
她说,我的女儿天天向上,从来没有逃过学。女儿说,她不做活路,农村做活路很累,要读书,多读书才好,读书才有文化,打工也要有文化,有文化,打工都要好一些。女儿说,读了书,她想当个老师,教孩子画画。但我们家条件很差,交不起学费。我在家种点菜,赶场(赶集)要十多里,不方便,种菜,种玉米,自己吃,还要在家带小女儿。她爸爸去打工,挣点钱,交学费。老师说,我女儿成绩好,从来没有逃过学,下雨也上学,打雷也上学,要让她好好读书。老师说我们家很困难,就给女儿免了学费,还让她住校,说家太远,住校可以好好读书。可今年刚刚住校,学校就垮了,女儿就没有回来了!都怪我,都是我的错!以前,以前啊,我和女儿的爸爸关系不好,我没有问寒问暖,没有给他做衣服,买袜子,还有酒和烟,惹他不高兴了,骂女儿,都是我的错!以前,我和邻居不说话,没有去她们家耍,都是我的错!以前,女儿对我说,妈妈,不要那么累,你太累了,你要休息,我要好好读书,我要上大学,我要让你过好日子。我对女儿说,妈妈没有钱,读个高中就可以了,不要读大学了。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啊!地震那天我要是去叫老天爷就好了,老天爷来了,我的女儿肯定就救出来了!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啊!
说着说着,何凤英又哭起来了。这一次,我怎么劝也劝不住了。段主任说,让她哭吧,她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一点了。
后来,我对她说,你现在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要求,都说出来好吗?
她说,我小女儿在我婆婆家里,我们娘家还有四个人。我担心他们活得怎么样?请帮我打听一下,好不好嘛?我没有老公的电话,我很担心家里的人,我希望他们活下来,还有大女儿的同学,都活起来。我很伤心。只要家里团团圆圆,我就好。现在大女儿没有了,走了,但我希望大女儿还是读书,她说过,她要读大学,我就让她读大学。还有,她画了好多画,画了好多花,我想给她送去。女儿说过,她要当一个老师,教孩子画画。可我不知道女儿在哪儿?我找不着女儿……
说着,何凤英又放声痛哭起来,趴在桌子上,哭得很伤心很伤心,再也说不下去了。
临别时,我掏出几百元钱,想塞进何凤英的衣兜里,可她非常敏感,双手捂住衣兜,坚决不要!她说,我不要你的钱,我们哪儿的人从来不要别人的东西,不要别人的钱。你帮我家里联系一下,我就谢谢你了,我现在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我很着急,你一定帮我找找,都江堰,向阁乡!都江堰,向阁乡!还有女儿的画,怎么送给她?她现在哪里?在哪里?
本来,我什么也不想说了,但我还是说了一句欺骗她的话,我说,你女儿在天堂,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你身体好,你女儿在天堂看见你,就高兴了。
她眼睛突然一亮,说,真的?真的有天堂吗?
我继续欺骗她说,真的,真的有天堂。
真的有天堂吗?
上述两位精神病人,只是汶川大地震中的个案。
实事上,在地震中精神受到损伤的,远不止成都精神病医院这些。据说,灾区还有不少这样的精神病人,他们流落荒郊野外,或者街头路边,生活很难自理。而在灾区走访的日子里,我也亲眼见过不少这样的灾民:有的坐在灾棚前,发愣,发呆,一坐就是一天,第二天接着再坐;有的反复向你表述地震时的恐怖情景,反复向你哭诉遇难孩子生前的乖巧与聪明,反复向你忏悔各种过错;有的对身边的一切不再关心,不再有任何兴趣,谁也不愿搭理,整天不吃不睡,围着废墟反复转悠,唉声叹气……每当望着这些灾民,我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地震已经让他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失去了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一切,上苍为何还要让他们失去一个人最起码的正常的精神?这个世界,到底还有没有天地良心?有,在何方?在哪里?一个精神正常的人生活在这个世上都如此艰难,这些精神不正常的人要继续生存下去,又该是何等的不易!而且,昂贵的医疗费用,谁来承担?漫长的日常生活,谁来护理?心灵的创伤,谁来医治?虽有志愿者,但志愿者不是亲人;虽有心理专家,但心理专家不能包治百病;虽有医院的人道主义关怀,但长此下去,哪个医院又能关怀得起?精神病患者的治疗是持久战,不仅需要物资、金钱、实力、条件,还需要社会的支持,大众的理解,亲情的关怀,人心的温暖。那么亲情的关怀人心的温暖,又从何而来?这些人原本平静的日子,何日才能恢复平静?他们原本正常的精神,何时才能重新正常?
我想起发生在欧洲的一个典型病例:一场灾难后,有一个病人一直尿不出来尿,医生问他你为什么不尿尿?病人说我不敢尿尿。医生问他为什么不敢尿尿?病人说我一尿尿,怕把城市给淹没了!医生说,那你赶紧尿吧,我们的城市有大火正在熊熊燃烧,你只要尿了,熊熊燃烧的大火马上就会灭了!病人一下就尿出来了。
那么,面对汶川大地震中的精神病人,我们是不是也要对他们大声说一声,灾区的大火正在熊熊燃烧,你尿吧,只要你尿了,熊熊燃烧的大火马上就会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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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22 大山里的小背篓(1)
汶川大地震,不仅震垮了灾区百姓的房子,也震坏了灾区百姓的劳动生活工具,比如铁铧、锄头、扁担、粪桶、镰刀、风车、蓑衣、斗笠,等等。但多数灾民家的背篓,却幸存下来。
背篓,就是南方人用竹子编的一个筐。这个“筐”在我的故乡四川十分流行,尤其在山区,家家必备,户户都有,无论男女老少,只要出门赶集,或者山上劳动,总要背在肩上。背篓在我故乡父老乡亲的肩上,一代又一代,我想至少背了3000年!
背篓能幸存下来,是因为平时都被主人随便扔在院子里,或者顺手放在屋檐下,所以地震时不太容易压着;即使压着了,背篓是竹子编的,有弹性,折不断,压不烂,捡起来用手挤一挤,再用膝盖顶一顶,又是老样子了。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大卡车、大铲车、挖掘机、推土机等大型现代化机械先后撤离灾区后,背篓——这一古老的原始工具,又成为灾区山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主角,每天从清晨到黄昏,在淡淡的红霞与浅浅的雾霭中,一个又一个的背篓又开始晃动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用灾民自己的话来说,自己的日子还得自己过,自己的背篓还得自己背。
于是在灾区,我又见到了一个个我儿时熟悉的小背篓。
在红白镇的木瓜坪村,我看见,一个妇女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的全是废纸箱,废纸箱压在她的背上,走起路来,像一个移动的废品站。这位妇女告诉我说,她家的房子全垮了,爱人和孩子也没有了,但背篓还在。她每天凌晨4点就起床,背着背篓下山,到很远的小镇上,去捡这些被扔掉的废纸箱。她说夏天就要过去,冬天就要来了,用这些废纸箱把垮掉的家支起来,就可以挡挡风遮遮雨了,等冬天一到,就不冷了。我说,现在山下有简易木板房,你为什么不去住?她说,我去了,住过两天,又回来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我家祖祖辈辈都住在山上,早就习惯了,现在一下子几百人住在一起,就像大家都蹲在一个茅坑拉屎,很不舒服。再说了,我的爱人和孩子的魂还在家里,我晚上陪他们睡在一起,心里安稳一些。我说,你现在一个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她指了指她肩上的背篓,说,再苦的日子都过来了,没得啥子的,我自己会种玉米、土豆,还可以去捡废纸箱,背到镇上去卖,一个废纸箱,可以卖2毛钱呢!
在红白镇的柿子村,我看见,一个男人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的全是砖头。这个男人告诉我说,他家的房子全垮了,家具也全砸坏了,幸好爱人还在,女儿还在,背篓也还在。我问他捡这些砖头干什么?他说,捡砖头来自己盖房子啊!地震了,什么都没有了,一分钱也没有了,捡回这样砖头,可以节约好大一笔钱呢!这些砖头到处扔在地上,很可惜的,我和我爱人,还有女儿,都出来捡。我一看,他的身后果然有一个妇女和女孩在地上捡砖头,母女俩一副很知足的样子。我问男人,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也背这个背篓?男人笑了,笑得很幽默,说,没得法呀,爱人腰给砸伤了,女儿又小,这个“家”只有我来“背”了!
在红白镇空降兵133团的帐篷前,我还看见,三位大妈背着背篓,守在那里捡矿泉水瓶。三位大妈起得早,像战士一样,每天早上5点,就准时“上岗”,一旦发现“情况”,争先恐后,蜂拥而上。三位大妈都是寡妇,一位满头白发,一位身穿红衣,一位右眼失明。满头白发的大妈叫郑令英,63岁,丈夫6年前去世后,背篓就一刻也没离开过肩膀。这次大地震,儿媳重伤,孙女遇难。孙女已经15岁了,从小喜欢读书,还说要考北京大学,北京考不上,就考成都,反正不种地,要读书。郑大妈家还养了11头猪,这次震死了三头,三头都是大肥猪,已经长到了160多斤!郑大妈说喂一头猪不容易,她每天都要山上背猪草,背满满一背篼,每天还要煮一大锅猪饲料。没想到刚把猪养大,却死了!郑大妈说这事都怪儿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