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侣的怀抱里溘然长逝,之后被人家抬出去抛尸暗巷以免名声受玷。性事中的高潮愈来愈遥远,愈来愈委靡不振、荒腔走板。有时我做到一半停下了,有时只是机械地做下去,将就完事。有时候我也会持续几个星期几个月孤守青灯的日子。女人优雅美好的身体的温情给人一种原始的快感,我并没有摒弃这种快感,只是感到一种新的迷惑。我真正想要进入和占有这些美丽的动物吗?欲望似乎是随之而来的一种由睽隔和疏离引起的怜惜,这是无需否认的。我也总是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身体的那个部位,那个带着不合情理的强烈欲望且总是由着它胡来的玩意儿,如同一个泄欲通道似的东西怎么就应该被人家所在意。有时候,我的性事对我来说全然像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行为,就像一头愚蠢的动物寄居在我的身上,全凭自动的欲念在膨胀或缩小,它驻扎于我的肉身,我却无法自主。为什么我要带着你从一个女人跑到另一个女人那儿,我问道:就因为你生来就没有腿么?如果你的宿主是一只猫或是一条狗,而不是我的身体,那会怎么样?
然而,有段时间,主要是去年,小客栈里有一个绰号叫星星的女孩——我总觉得那女孩是一只鸟,在她身上我又再次领略那种令人销魂蚀骨的肉欲欢愉的力量,床笫之间的鱼水之欢多次把我带到原始的欢愉极点。于是我想:“没什么,只是年龄关系罢了,身体欲望总有一个从高潮到低落,然后慢慢冷下来到完全沉寂的过程。若是放在我年轻时,女人的气味也许就能激起我的性欲,而现在,只有最甜美、最年轻、最鲜活的身体才能对我产生这种魔力。这般下去某一天也许该是小男孩了。”我带着某种厌恶,在这丰饶的绿州里瞻望着自己最后几年的生活。
接下来的三个晚上我都去了她那个小房间,给她带去些礼物,像依兰香精油、糖果什么的,还有一罐熏鱼籽,我知道她喜欢这玩意儿,私下里拿它大饱口福。我抱住她,她闭上眼睛浑身起颤,好像一股兴奋的电流遍通全身。最初向我推荐她的一个朋友介绍过此人的异秉:“整个过程都在演戏,”他说,“不过对她来说,区别之处在于她相信自己扮演的角色。”可对我来说,倒是压根儿不在乎这一点。我被她的表演迷惑住了,睁大眼睛看着她向我献媚、颤抖、呻吟,然后沉入我自己的黑暗的欢愉之流。
我度过三天昏天黑地的肉欲生活——眼泡发坠、欲浪平息、惝恍迷离。半夜里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一头扑倒在床上,对身边那个执拗倔强的形体丝毫不予理会。如果我早晨被她起床整理东西的声音弄醒,我也假装睡着一直等到她离开。
一次,偶尔经过厨房门口,我朝里面瞟了一眼。透过迷蒙的蒸气,看见一个粗壮墩实的姑娘在桌子旁边准备饭菜。“我知道这是什么人。”我很惊讶自己会这么想,可是当我经过院子时,那副形象还是固执地留在我的记忆中:一堆菜豆高高地摞在她面前桌子上。我有意识地试着迫使自己将视线从菜豆转到切菜豆的手上,从手转到脸上。却又意识到自己的不情愿、自己的抵触。注意力还是恍惚出神地锁定在那堆菜豆上,盯着菜豆湿润的表皮上的闪闪光泽。这似乎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意志,我想移开目光却做不到。于是我开始直面这个事实——我打算要做的事:忘却这个姑娘。我意识到如果要用铅笔画她脸部的速写,我将无从着手。她真的那么寡淡无味吗?我搜肠刮肚地思量着她这个人:眼前浮现一个人形,戴着帽子,穿着厚重而邋遢的外套,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身子前倾着,岔着两条腿,拄着两根拐杖。多丑陋啊,我对自己说。我的嘴巴发出丑陋这个词。我让自己吃了一惊,但我克制不住,不得不说出来:她真丑陋,丑陋。
我回来的第四个晚上大发了一通脾气,在房间里到处摔摔打打弄出很大动静,毫不顾及这是否会把别人吵醒。这个晚上算是毁了,当下的情欲更新戛然而止。我脱下靴子甩到地板上,爬上床去胡乱地发泄着想找人吵架,想找谁来骂一顿才好,可一边又为自己的孩子气感到羞赧万分。身边的这个女人在我生命中引出的一切我都不可理解。在这个不完整的身体上我已慢慢接近一种古怪的欣悦感,但现在突然感到非常不对劲,我觉得那几个夜晚我好像是在跟塞着稻草蒙着皮革的人体模型交媾。我曾在她身体里看见了什么?我试图回忆起尚在那些制造痛苦的医生们修理她之前的事情。然而,她和别的野蛮人被带到这儿呆在院子里的时候,我的视线肯定忽略了她。在我脑子里的某个网格组织里,这个记忆肯定储存着,我却没法把它找回来。我能够回忆起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甚至可以回忆起那小孩。我能够回忆起许多细节:磨损的羊毛披肩;那可爱的孩子的发绺下一层细汗的光泽;我可以回忆起那个有着一双骨节粗大的手的男人,他后来死了;我相信,如果再使劲想想,我都能重新勾画出他的脸来。可是在他的身边,那女孩应该有的位置,却是一个空档、一个空白。
第二章第二章(7)
半夜里我被这姑娘摇醒,细弱的呻吟还在空气中回荡。“你睡着的时候在大喊大叫,”她说,“你把我吵醒了。”
“我喊叫什么了?”
她咕哝了几句,转过身去把背对着我。
后半夜她又一次摇醒了我:“你在大喊大叫。”
我脑袋发涨,懵懵懂懂地觉出一股忿恨不平,我努力省视自己的内心,可是只看见一个旋涡,一个内心深处湮没了的旋涡。
“是做梦吗?”她问。
“我不记得做过什么梦。”
可能是那个带风帽的孩子搭建城堡的梦又回来了吧?如果是,那味道、那气息就错不了,或者是梦的余波一直还缠绕着我。
“有些事情我还得要问你,”我说,“你还记不记得当你被带到这里来,第一次被带到兵营院子里来的情形?卫兵们叫你们全部坐下。你坐在哪里?你的脸朝什么方向?”
透过窗子,我看见几朵云彩穿过了月亮的面庞。黑暗中,睡在旁边的她开口道:“他们让我们一起坐在阴凉里。我坐在父亲旁边。”
我回想起她父亲的样子。沉默中,我试着让记忆再现当时的炎热、扬尘和那些疲惫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所有我可以回忆起来的情形是:我吩咐囚犯们靠着营地墙壁阴凉处一个挨一个地坐着。让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在一起,我记起了她的羊毛披肩、她袒裸的乳房。那孩子啼哭着,我听到了这啼哭声,那是因为过度疲乏喝水都困难。那母亲破衣褴衫的,也准是渴得要命。她看着我,拿不准是不是可以向我提出请求。接下去是两个模糊的形体。模糊不清但还是呈现出来了:在半明半暗的想像中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可以把他们的模样勾勒出来。然后是这女孩的父亲,他瘦骨嶙峋的双手叠放在自己面前,帽檐压在眼睛上面,他没有抬头往上看。现在,我转向他身旁的那个空档。
“你当时坐在你父亲的哪一边?”
“我坐在他右边。”
但是,那男人右边的位置还是一片空白。我费神地聚拢起记忆,都能看见他身边地上的一颗颗小石子,还看见了他身后墙壁的纹质。
“说呀,你当时做什么来着?”
“没做什么,我们都累垮了。我们天一亮就上路了,路上只停下来休息过一次。我们又累又渴。”
“你看见我了吗?”
“看见,我们都看见你的。”
我双臂抱膝,殚精竭虑,凝神静思。那男人身边的位置还是空白,但是女孩的影像已经模模糊糊地出来了,那是一种光晕一种气氛,慢慢浮现出来。现在!我催促着自己:现在,我要睁开眼睛,她就在那儿!我睁开眼睛。在一个模糊的光影里我终于想出了她在我旁边的形状。一阵情感的涌动,我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她的脸。这是一个没有反应的生命。就像抚摸一座坟墓或是一个球体,如果有什么,那也只是表面上的。“我一直试着回忆这一切发生以前你的样子,”我说。“但我发现这很难。遗憾的是你也不能告诉我。”我没指望听到她否认这一点,事实上也没有。
* *
一队新近应征入伍的特遣部队到达这里取代已在边境服满三年兵役即将离开这里回家去的老兵。这支部队的头儿是个年轻军官,他将是这里的管理者之一。
我邀请他和他的两个同事跟我一起在小客栈共进晚餐。那天晚上的气氛很不错:食物精美、酒水丰盛,我的客人说起他和部下在眼下这样一个艰难时节开拔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区途中的故事。他把三个同伙丢在路上了,他说:一个是晚上离开帐篷,说是听从大自然的召唤,就此一去不回;另外两个掉队的时候几乎已经可以看见这儿了,他们溜开去躲进了芦苇丛里。麻烦不断的家伙,他这样称他们,丢了就丢了,他一点都不感到惋惜。我倒是在想,他们这样开小差跑掉是不是很愚蠢?绝对愚蠢,我回答。那么他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跑掉?不知道。他说:他们没受到任何虐待,给每个人的待遇都很公正,但是,当然啦,当兵吃粮嘛……他耸耸肩。他们走得早一点或许会更好些,我暗示道。这个地区不是很太平。如果他们到现在还没找到藏身之处的话,他们就死定了。
我们聊到了野蛮人。有一点他很确信,他说,在来的路上,他们被野蛮人远远地跟踪了一段路。你肯定他们是野蛮人吗?我问。他们还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他反问。他的同事也都同意他的说法。
我喜欢这个年轻人精力充沛的样子,喜欢他对边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