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什么人?他反问。他的同事也都同意他的说法。
我喜欢这个年轻人精力充沛的样子,喜欢他对边境地区的新见解。他成功地率领他的人马在这严酷的季节来到这里当然值得嘉许。当我们的聚会伙伴提出时间已晚,准备告辞时,我却硬要留住他。午夜时分我们坐在一起聊天喝酒。从他嘴里听到一些首都的最新消息,我很长时间没去过首都了。我说起那儿有几处能勾起某种怀旧情绪的地方:街心花园的凉亭,音乐家们在那儿为川流不息的人群演奏,晚秋时节人们脚下踩着沙沙作响的栗树落叶;我还记得一座桥,从桥上可以看见月亮投入水中的倒影,涟漪中荡漾着天堂之花形状的山墙。
“部队总司令部有传言,”他说,“将在春天发动一次对野蛮人的大扫荡,迫使他们从边境退到山区去。”
我很遗憾追忆往事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我不想这个晚上在争辩中结束。但是我却这样回答他:“我敢肯定那只不过是个传言罢了:他们不会真的执意进行这样的行动。那些我们称为野蛮人的不过是一些游牧部落的人,他们每年在高地和低地之间迁徙,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决不会让自己被封锁在山区里。”
他奇怪地看看我。这是第一次,我觉出这个夜晚有个障碍兀然而现,一个横亘在军人和平民之间的障碍。“但可以肯定,”他说,“这事情不妨摊开来说,这就是战争的目的:把一个强制性的抉择强加于某些不情愿主动执行的人员。”他带着一种军校士官生年少气盛的坦率俯视着我。我断定他正在把当下的情形记在心里,他会记住我如何不愿配合一个从局里来的军官,这情形肯定已在他心里过了好几遍了。我几乎猜得出他是怎样看待眼前的事情:一个职位卑微的民事执行官,多年来在死气沉沉与世隔绝的地方呆着,早已沉沦颓丧,懒散倦怠的边地风习已经使他的思想老化,他仅以权宜之计来考虑帝国的安全,试图侥幸地维持一个不稳定的和平。
他向前倾过身子,一脸毕恭毕敬的孩子气的困惑表情:“请告诉我,先生,说句私底下的话,”他说,“这些野蛮人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他们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我本该小心行事不多话的,但我没有。我本来应该打个呵欠,避开敏感话题。(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管住自己惹是生非的舌头?)
“他们想要结束我们在他们土地上的殖民扩张。他们的心愿就是最终把自己的土地要回去。他们想和以前一样赶着自己的牲畜自由地从一个牧场迁移到另一个牧场。”
这时候要结束这话题还不算太迟。可是我却听见自己提高了嗓门,事后却后悔任由愤怒的情绪吞噬了自己的理性。“自从帝国的安全问题面临危险以来——也许是我听说有这么回事,我对最近采取的一系列攻击行动,以及随之而来那些恣意妄为的残忍行为没什么可说的,那丝毫没有公正可言。我将要花费几年的时间去修复这些日子遭受的毁灭性打击。且不说这个,我还是跟你说说作为一个地方行政长官的感受吧,即便在和平时期,在边境各方面关系还过得去的时候,我所看到的也尽是沮丧和无望。你知道,每年有一段时间里,游牧民们会到我们这里来做些交易。于是:那段时间里走到市场上任何一个摊位去看吧,谁在那里缺斤短两、谁在那里欺行霸市而又大喊大嚷地吓唬人?再瞧瞧,又是谁被迫把自己的女人留在帐篷里,由于害怕她们会遭受大兵们的污辱。还有,是谁在那里喝得烂醉地躺倒在水沟里,谁在踢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这就是对野蛮人的歧视,这种歧视深入到我们这里最卑微的人群中,马夫或是农夫那类人等,我在这里呆了二十多年,一直不得不和这些人较劲儿。这种蔑视是植根于子虚乌有的基础上的,与其说是本质上的分歧,不如说只是出于我们与他们的某些差异,餐桌上的规矩不同、眼皮长得不一样什么的,怎么能因为这些而蔑视他们呢?可以告诉你我的希望是什么吗?我希望那些野蛮人将会直起腰杆来给我们一点教训,教我们学会怎样尊重他们。我们把这片乡野看做是我们的,是我们帝国的一部分——我们的前哨基地、我们的定居点、我们的商贸集散中心。但他们那边,那些野蛮人却完全不这么看。虽说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百多年,我们把这地方从一片荒野开垦成可耕地,建立了排灌系统,在这片土地上耕耘劳作,建起了坚实的房屋,在城镇四周筑起了围墙,可是在他们心目中我们仍是来访者、过路人。他们当中活着的老人还记得父辈告诉过他们这片绿洲从前是什么模样:那是一片靠着湖边的富饶美好的土地,甚至在冬天也不乏丰美的牧草。这就是他们至今还在谈论的话题,也许他们至今仍把这地方视为天堂,似乎这里的土壤从来不曾被挖起过一铲或是不曾有一块砖头被垒在这里。他们毫不怀疑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会把所有的家当捆扎起来装上大车离开这里,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于是我们的房子就会成为老鼠和蜥蜴的窝,而他们的牲口将在我们耕作过的富饶的土地上吃草。你觉得好笑?那我来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情况怎么样?湖水正在逐年变咸。这就是一个简单明了的征兆———决不能对这种事实视而不见。野蛮人知道这事儿。就在这时刻他们这样对自己说,‘耐心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们的庄稼会因为盐分太多而枯萎,那样他们就不能养活自己了,他们就不得不离开这里。’这就是他们所想的。他们比我们更能持久。”
“但我们是不会走的。”这个年轻人平静地说。
“你肯定?”
“我们不会走的,所以,他们失算了。虽说我们的城镇居民点如今越来越需要武装保护,但我们不会离开这里。因为这些边境定居点是帝国的第一道防线。那些野蛮人越早明白这一点越好。”
第二章第二章(8)
尽管他英姿勃勃一脸帅气,但那副脑筋却是如此执拗死板,想必是出自军事院校的科班熏陶。我叹息。我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却什么效果也没达到。而对方则无疑加深了对我最坏的看法:我不仅老派落伍而且心理不健全。我真的相信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吗?我真的是愿意像野蛮人一样生活?像他们那样迟钝呆板、懒散凌乱、漠然地接受疾病和死亡?如果我们消失了,野蛮人会不会以挖掘我们的废墟来打发他们的午后时光?他们会保存人口调查资料和玻璃橱里的粮食交易分户账吗?还是会想方设法破译我们的情书?我的义愤更多的是针对帝国采取的行动呢?还是出自一个老人只想在边境过上最后几年太平日子不愿受到打扰的坏脾气呢?我试图把谈话转向更适当一些的话题,比如马匹、打猎、天气什么的,可是太迟了,我年轻的朋友要起身离开了,我还必须为今晚的招待买单。
* *
孩子们又在玩雪了。她在他们中间,背对着我,就是那个戴风帽的女孩。那时刻,每当我努力走向她时,她就会从后面的雪幕中消失。我的腿陷得很深抬都抬不起来。每走一步就老一岁。这是所有下雪的梦里最糟的一个。
当我费尽力气走向他们时,孩子们停止了游戏看着我。他们把熠熠闪光的脸庞肃然对着我,白色的气体从他们嘴里呵出来形成了雾状。我一边走向女孩一边想对他们微笑,抚摸一下他们,但我的五官冻住了,笑不出来,似有一层冰霜覆在嘴上。我想举起手把冰霜抹去:可是我的手,我发觉自己的手粘在厚厚的手套里,手指冻在手套里了,我用手套去摸自己的脸,没感觉。我拖着笨重的身躯从孩子堆里穿过去。
现在我可以看见那女孩在做什么了。她在建一个雪城堡,一个拦着围墙的城镇,我可以分辨出每一个细处:有四个瞭望哨的城垛,边上有一个守卫的小屋,有街道和房屋,有一个大广场,兵营围在广场的一角。这里就是我站着的地方!但广场上空无一人,整个城镇是白色的、无声的、空旷的。我指着广场中央:“你得在这里搁上人!”我想这样说。但嘴里没发出一点声音,我的舌头僵在那里像一条鱼。她没回应。她跪坐在那里把风帽对着我。我担心,在最后那一瞬间,她会叫我失望,呈现给我一张愚钝的脸,或是一张光溜溜的虚浮的脸,就像体内的某个器官,不能暴露在光线下。幸好没有,这就是她自己,是我从来没有直睹其颜的她,一个微笑的孩子,牙齿闪闪发亮,乌黑闪动的眼睛看过来。“这才是我想看见的!”我对自己说。我想过去用我僵硬笨拙的嘴巴和她说话。“你怎么戴着连指手套做这灵巧的活计呢?”我想这样说。她对我嗫嚅不清的话音发出善意的微笑。接着又转身忙她的雪城堡去了。
梦里醒来我浑身冻僵了。离天亮的第一道晨曦还有一个小时,火已经熄灭了,我的头皮都麻木了。睡在我身边的那姑娘身子蜷曲着像一只球。我起床披上大衣重新点起火来。
这个梦在我这里扎下根了,夜复一夜我回到那个大雪纷飞阒无人影的广场,费力地朝着中心地带那个人形踆踆而去,每一次都重新确认她正在建设一个空无一人的城镇。
我向这女孩打听过她的姐妹。她说有两个姐妹,据她说,小妹妹“非常漂亮,但没头脑。”“你不想再看到你的姐妹吗?”我问。一种冒失念头奇特地浮现在两人中间。我们都笑了。“当然想。”她说。
我也问过她被解除囚禁后的一些情况,就在她还没有认识我的时候,她住在这个镇上我的管辖区内。“人们见我跟族人离散了对我都很好。我的腿稍好一些在小客栈里寄宿过一阵子。有个男人照顾我。他现在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