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构件。最近一次发掘出来的东西就立在那儿,从城墙那边看,像是荒地里的一艘失事船。就房子本身而言,像是一座公共建筑或是庙宇,我曾修复了它的一根沉重、弯曲的杨木过梁,上面镂刻着设计精巧的交织在一起跳跃的鱼儿。现在这根过梁就悬挂在我的壁炉上方。沙层最底下埋着一只皱巴巴的袋子,那袋子一碰就疡掉了。可我发现了一批木简秘藏,那上面画着一些手写体的符号,这种符号我以前从未见过。我们以前也发现过像这样的木简,散落在废墟中像是晾衣服的夹子。但大多数都被沙子打磨得褪了色,上面的符号也难以辨认。但这些新发现的木简,上面的符号清楚得就像当初刚写下时一样。我怀着破译这些字符的希望,尽可能地搜集此类木简,还让到这儿来玩的孩子们也去寻找,看他们是否能找到一片像这样多少有点价值的木简。
我们发掘出来的木材都很干燥,粉末状的。许多木头跟沙子挤压在一起,一经暴露,便化为齑粉;另外一些尚未粉质化的轻轻一折也就断开。这些木头的年代到底有多久我也说不上来。那些野蛮人,他们以畜牧为生,是住在帐篷里的游牧部落,靠近湖边这一带从来没有关于他们永远居住地的传说。这些废墟上也没有他们活动的遗存。是否还有一个公共墓地我们没有挖掘到。这些房子里统统没有家具,在一堆灰烬中我找到了一些被太阳灼干的陶瓷碎片和一些棕色的东西,看上去原先像是皮靴或帽子,而现在,在我眼前,它们都成了碎屑。我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木头建造了这些房子,也许是很久以前的罪犯、奴隶和士兵乘牛车到距离此地十二英里远的地方弄来的,他们砍下杨树,锯削一番之后再用大车运到这荒凉之地,建起了房屋,还有堡垒。就我所知,在那消逝的年代里,人们建造了这样一些房屋,以便使他们的主人、高级官员、地方行政长官能够在早晚间登上屋顶和塔顶眺览极目所至的地盘,从这儿到那儿,观察野蛮人的活动迹象。也许我只是挖掘了一点表皮。也许在那大房子地底下十多英尺深的地方还有一个被野蛮人摧毁了的堡垒废墟,原先居住着这样一些人,他们还以为自己可以安全地躲在高墙后面呢。也许我现在站立之处正是一所法院的楼顶,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是站在一个像我一样的地方治安长官的头顶上,这个头发灰白的家伙同样也是落入权力角逐场的帝国仆人,但至少他曾和野蛮人直面相觌。我怎么去了解这些事?就像兔子一样打洞挖沟吗?还是有一天那木简上的字符会告诉我?袋子里共有两百五十六片木简。这恰好是个完美的数字吗?我第一次数清了这些发掘物以后,就让人把我的办公室地板弄干净,把它们全都铺开在地上,最初铺成一个大的正方形,然后又改为十六个小正方形,后来又改成其他形状,我一直想着,迄今为止我总是按音节表来处理的字符也有可能是一幅画的一部分,一旦我排对了位置,它的轮廓也许就会跳出来向我显示:一幅古代野蛮人地盘的地图;要不也许是一座万神殿的形象。我甚至把这些木简放在镜子前解读,或是从另一个极端去追索;或是把这一半猜测与那一半猜测合并在一起。
第一章第一章(4)
一天晚上,孩子们跑回自己家去吃晚饭,我始终被废墟中的难题缠绕着,一直思索到紫色的晚霞降临、第一颗星星升起,这种时光,根据一般的传说,是鬼魂醒来的时候。我像孩子们曾教过我那样,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孩子们可以听得见的声音:地下传来的是撞击声和呻吟声,还有不规则的深沉的敲鼓声。我的脸颊感到沙子急速拍打的声音,从莫名之处驱往莫名之处的沙漠。最后的光线黯淡下去了,土筑堞墙在天空中的剪影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最后消融到黑暗中去。我在那里一直等了一个小时,披裹着大衣,背靠着一根房子的角柱,人们肯定在这房子里有过交谈、吃喝和宴乐。我坐在那里看月亮升起,全身心都贯注在夜幕中,等着我周围的、脚底下的某种迹象出现,不仅仅只是沙子、骨灰、锈片、碎瓷片和灰烬。但我盼望的迹象没有出现。我没有感到鬼魂出现时的战栗和惊颤反应。我筑在沙堆中的窠非常温暖,不久,我就昏昏欲睡了。
我站了起来伸伸手脚,然后拖着疲软的脚步穿过温柔的夜色回家去了,家居的灯火映在天幕上的模糊轮廓一路照着我。我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古怪极了:一个灰白胡须的人,在钻进军营温暖的浴室以及爬上自己舒适的床榻之前,坐在夜色中等着稗史中的精灵来和自己说话。我们周围的空间只不过就是空间罢了,它并不比棚屋或是经济公寓的更宏大些;也不比首都的办公室或是庙宇的空间更卑小些。空间就是空间,生活就是生活,每个地方都一样。但对我来说,我是由别人的劳动供奉着,但又缺乏那种文明恶习来充实闲暇时光的人,我纵容着自己的忧郁,试图去发现这个空旷的沙漠地区一段历史上的辛酸故事。空虚、无所事事,就这样被引入歧途!没人会看出我是如此“幸运”!
* *
今天,离开上校的涉险之旅才四天,他的第一批俘虏已经送来了。我从窗子里看到他们被骑马的卫兵夹在中间经过广场,满面尘土、疲惫不堪,缩着身子从一大堆围着看他们的人群、跳上跳下的孩子们、汪汪嚎叫的狗中间穿过去,在军营围墙的阴影里,卫兵下了马;囚犯们也马上蹲下休息,只有一个孩子,单腿站着,一只手搭在他母亲的肩上,好奇地回头看着那些围观者。有人送来一桶水和长柄勺。他们急不可耐地喝了起来,他们四周的围观者越来越多,慢慢地向中间挤进去,弄得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不耐烦地等着卫兵推开人群,穿过军营大院到我这里来。
“你怎么向我解释这件事?”我对他叫喊着。他鞠了一躬,往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他们都是捕鱼的!你是怎么把他们带到这儿来的?”
他掏出了一封信。我开启封印抽出信看,那信上写的是:“请将这些人扣起来,分开关押一直到我返回。”在他的签名下面又是那个封印,那个第三局的封印居然给他带到荒漠里去了。如果他丢失的话,毫无疑问我还得再派一队人马去把那封印找回来。
“这个人真是太荒唐了!”我叫喊起来。我在房间里大发雷霆。人不可在下级面前贬低上级,正如不可在孩子面前贬低父亲,但对这个人,我的心里毫无敬意和忠诚。“没人告诉他这是些捕鱼的人吗?把他们带到这儿来是浪费时间!你本来是帮他缉拿窃犯、土匪、帝国的侵略者的,可是他们像是那种危害帝国的人吗?”我把信粘在了窗子上。
我出现在广场中间那十来个可怜兮兮的囚犯面前时,人群在我面前分开了。在我的盛怒之下他们朝后退缩着,那个小男孩滑进了母亲的手臂中。我对那卫兵做了个手势:“叫人群散开,把这些人带进军营院子里去!”他们让俘虏聚在一起向前走,军营的大门在我们后面关上了。“现在,解释一下你们自己的行为吧,”我说,“没有人告诉他这些囚犯对他来说一点用都没有?没有人告诉他这些人的区别就在于捕鱼的用渔网,野外骑马打猎的用弓箭吗?没有人告诉他这些人甚至讲的都不是同一种语言吗?”
一个士兵解释说:“当他们看到我们走近时,他们试图躲藏到芦苇丛里去。他们看见骑马的人来了,所以他们躲起来了。所以,长官,那位大人命令我们逮捕他们。因为他们当时正躲藏着。”
我恼怒得咒骂起来。好一个警察!好一个警察抓人的理由!“那么大人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这儿来的理由?他有没有说为什么他不能在那儿就地审讯他们?”
“我们没有一个人会说他们的语言,长官。”
当然没人会!这些人是河边的土著,他们历史甚至比游牧部落还悠久。他们的家庭三三两两地分布在沿河边的定居点,一年里大部分时间打鱼或是设陷阱捕猎,秋天则划船到南边遥远的湖畔,去捕捉游丝蚓,把它们晾干。他们用芦苇建造窳陋的栖身处,寒流袭来时冻得直叫唤,他们穿的是兽皮做的衣服,对任何人都害怕,总是躲藏在芦苇丛里,他们怎会了解什么大群野蛮人反对帝国的计划?
我派了一个士兵去厨房弄点食物。他带来昨晚剩余的一块面包,他把这面包交给了囚犯中最年长的一个。这个老人虔敬地用两只手接过面包,先用鼻子嗅了嗅,然后掰开来。把面包块分给周围的人。他们都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起这“吗哪”②来,快速地咀嚼着,他们都没有抬起眼睛。一个女人把嚼过的面包吐进手掌里喂她的孩子。我示意再拿些面包来。我们就站在那里看他们吃,好像是看一群奇怪的动物。
“让他们呆在院子里,”我告诉他们的守卫。“当然这会给我们造成不便,但也没其他地方可去。如果今晚天气转冷,我会另外安排地方。留心他们有没有吃饱。给他们派些事情做做免得他们闲着。把门关好。他们不会跑掉的,我只是不想闲人进来瞪着他们看。”
我抑制住自己的怒气去执行上校的指示:我扣住他那些无用的囚犯,为他“单独关押”着。一两天以后,这些未开化的人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曾有过另一个家。他们被这儿大量免费供应的食物吸引住了,吃饱了面包后,他们放松了,眼前的每一个人都笑逐颜开,在军营的院子里从一处阴凉地移到另一处,瞌睡过后又醒来,到开饭时间就兴奋得要死。他们的生活习惯无拘无束而肮里肮脏。院子的一角已经成了公厕,男男女女都蹲在那儿堂而皇之地方便,大群苍蝇整天在那儿营营嗡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