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跖说到最后,语声决然。
须知玉京商行传承千年之久,唯有登上主事者的宝座才能改姓为洛。白、琴、柴、斐四家之中原是创始人白玉京所在的白家最为势大。然而世事境迁,白家数代没有出现能够得到古剑玲珑认可的剑主,渐渐便失去了话语权,后更是让柴家主了事。
然而几十年过去,在连柴家都不再警惕的时候,白羽衣横空出世。相传他刚出生时,古剑玲珑便为之鸣动,三岁能言,七岁时便接掌整个白家。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将《种玉诀》武功练到第十层的不二高手。
多年卧薪尝胆,这卷土重来之势几不可挡。柴家长时间耽于享乐,内忧外患,更不是对手。
忙于收拾到手势力的白家不会有空插手这趟浑水,对于柴家来说,却是最后的机会。
柴跖看得明白,自己多年经营早已被一些人当做眼中钉,这次正是将他往死路上推……可生生死死,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说得清楚。不是柴跖妄自菲薄,若想得到古剑,他自己还不够资格。
即便得了又如何,或许终究也不能成为剑主。
倒还不如趁机结实一位真正的高手,更有可能同是古剑传人……
敛去心中万千思绪,柴跖暗暗苦笑,这一番话的确是他肺腑之言,奈何即便是他自己听了都是不信的,那个通透的少年如何会信?久久没有回应,狐裘下紧紧握拳的手青筋隐隐,柴跖的心中漫起茫然和绝望。
“随你。”
静静看进青年的眼眸,对方绝望中隐藏的希冀太过强烈,让楚离不得不信。
一路行来,他已看了太多图谋古剑的人。
双目望天,乌云越压越低,大漠深处的漩涡处便是剑意涌动之处,也是古剑所在。实在声势浩大!
而距离腊八,还有三日!
夜晚的沙漠十分冰冷,三九寒天,冰封四野。风刮到脸上生疼生疼。
客栈已不能住人,楚离命人分给柴跖几顶帐篷,玉京商行存活下来的十几个汉子挤一挤,也就睡下了。
是夜。
柴跖坐在火堆旁守夜。
即便冻得直打哆嗦,想想帐篷里的味道,仍是不堪忍受。
他已决定在这里坐到天亮。
远处倏地一声长啸,震耳欲聋,黑影幢幢不辨东西,在黑暗里,当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柴跖苦笑:还真是夜深人不静,挑灯夜观星。他瞥了眼丝毫不动声色守夜的白衣剑手,有些替楚离担忧。又觉这似哭似笑的长啸太过诡秘,也太过吵人。
也当真吵醒了人。
只听大帐内一声嗡鸣,柴跖只觉精神一清,甚是清越。越传越远,仿佛戈壁变成了回音谷,游窜回荡!
然而远处那啸声登时噎住一般,霎时无声。
帐子一掀,楚离一身白衣干净整洁,手中还握着那乌鞘长剑。
剑已出鞘,明晃晃正如楚离冰冷的双眸。
“宫主!”
八风不动的剑手顿时惊起,恭谨行礼,既不谄媚,也不冷淡,正自有剑客的风骨与傲气。
“我来守夜,你且去休息罢。”
楚离微微点头,想当初北玄宫内习剑之人,良莠不齐,经过严格的筛选与指点,仅余二十名。
二十名可称剑客的少年。
“这,怎生使得?”
那剑手不由露出几分无措,对上楚离冷淡平静的目光,登时也静下心来。
剑本凶器,却具傲骨!傲骨不存,剑器不复!
执剑当如是,为人也当如是!
奴颜之人,畏首之人,失其本心,不配用剑!
本座不是你们的宫主,而是可堪一战的对手!
想起宫主的指点,剑手心头火热,面上却再无受宠若惊的神态,从容道:“外面天寒,宫主该早些歇息才是。”
楚离已撩袍而坐,冷声道:“你若睡不着,便去拿几张毯子一同坐下。”
剑手沉默,也果真进帐子拿了三张细软毛毯。
柴跖微微一笑,越发觉得这人也就面上冷些,“宫主可知这大晚上的,都是些什么人作祟?”
火光映在那冰白的脸上,洗不去那份淡漠,“魑魅魍魉,不必挂心。”楚离横剑于膝,抽出一方锦帕慢慢擦拭。
他擦的很慢,也很认真。
柴跖看着,忍不住道,“宫主少年英雄,怎拿一把如此、如此……”他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常年奔波的柴跖自然看出楚离手中的剑,不过是普通的货色。
“剑心在,剑在。”
所以,即便是普通的一柄剑,也没有什么不同。若非为了去冰崖寻玄牝珠,楚离连白露都是不屑的。
他的心,已是世上最适合他的剑。
柴跖面上一僵,心中叹息,看来那广寒剑是送不出去了。他沉默地看着火堆,有些意兴阑珊,“宫主这些年武功越发精进,不知此行有几成把握?”
楚离沉默。
古剑如此声势,纵然难以隐瞒于世,也不必广发请帖。此举究竟何意,他猜不出。但以幽篁的傲气,答应的事情必然不会反悔。
这也是个考验。
“尽力而为。”楚离道。
天空中的乌云漩涡便是瀚海地宫位置的最好指引,一路而行,斩杀过蛰伏沙海的巨兽,也碰上过席卷大地的虫豸风暴,只是在领悟天地之力的剑下,也丝毫不能阻挡楚离一行人前进的速度。
这一日,夕阳晚霞正灿,天边却有一道艳红的血光一闪而逝。
接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飞速奔跑,不知巧合还是无意,方向正冲着楚离几人。
前面的人半边身子几乎被鲜血染红,他一条手臂耷拉着,血肉模糊之间可见森然白骨。寻常人受了这样的伤势,只怕已经痛得难以动弹。
可是他不但能动,速度也一点都不慢。
不止不慢,还可以用风驰电掣来形容。因为他身后追着一个人,一个在他看来堪比魔鬼的人。
白衣,就如一朵白云悠然而至。
他的面容并不俊美,但脸上却带着笑。甚至任何人都能看出,他是发自内心在笑。这样的神态,仿佛他不是在追杀一个人,而是漫步在山水之间,怡然自得。他是真心喜欢这碧蓝的天空,漫漫的沙海,甚至……
面前正在逃窜的人。
他的目光极为温柔,他看着那被自己追的狼狈不堪的人,那样的神情,仿佛在看自己最心爱的宝贝,最可爱的情人。
“还是,不肯放弃么。”
他叹息着,前面的人却跑得更快了。男人笑着取出一枚白羽,谁也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
前面的人忽然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他那血淋淋的右臂上炸开一朵血花。
血肉之花。
紧接着,白衣男子扬起衣袖,漫天白羽倾覆而下,宛如最调皮的鸟儿。这招数里丝毫不含杀气,却让地上的人恐惧地挣扎后退。
他的所有护卫,便是死在这样不含烟火气息的招数之下。
那白羽看似毫无威力,却能在入体的一瞬间炸裂开来,这样诡异的武功,几乎让他绝望。
“这是……柴铭?”
柴跖蓦地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蓬头乱发神色仓皇,半点翩然公子风度都没有的男人。这个男人,正是柴家嫡出的公子,正经的继承人柴铭。此次大部分高手被家族指派给他去先一步寻找古剑,柴铭本身也是一名功力非凡的高手,如今怎竟被人逼迫至此,他的护卫呢?家族的死士呢?
一时间柴跖绷紧了面庞,目光紧紧盯着那追杀者。
早在二人向这边来的时候,楚离便停下。从来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在这大沙漠里更是如此。
柴铭本已绝望,柴跖一声惊呼几乎让他精神一震,倾尽全力翻身后跃,奇迹地闪出了白羽的攻击范围。
白羽轻柔落地,也如同真正的羽毛,半点没有伤害到地上的沙子。而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明亮的晚霞中……柴铭连连后退,他离楚离等人已不足五米,目光扫过几人,最后却看向柴跖,恨声道,“此人便是我柴家大敌,还不快动手!”
柴跖呼吸一滞,暗暗皱眉。
显然柴铭不甘就死,看出楚离等人非简单之辈,又与他走在一起便生出借刀杀人的心思。这一刻柴跖心中有些后悔刚才一时冲动。同时涌起的,是对柴跖森然的杀机。自古嫡庶有别,在柴家,柴铭处处打压,欺辱他们母子多年,如今这般纵然碰上的是仇家,柴跖也不禁心中痛快。
“大哥都打不过的人,小弟自然也不是对手。”他不咸不淡地说道,“不知阁下是谁,为何为难我柴家?”
他既没有否认自己是柴家人的事实,也没有说出求饶的话来。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和声道,“原来是柴三公子,既然你也在这里,也省得我逐个去找了,在下想与公子借一样东西。”
他语声平淡,却毫不客气。
“什么东西?”
“七星玉璧。”
柴跖沉默了,这件东西是自小以来父亲给他的唯一一件贵重物品,为何竟能引起这人的兴趣?
“白某可以替你杀了这个废物,也可以助你登上家主的位置。甚至承诺不再侵蚀玉京商行的产业。唯一的条件,便是你身上的七星玉璧。”
他面容温和,款款而语,几句话让柴铭怒得几乎面容扭曲,“放肆,你这庶子安敢如此!”
“白某,你是白羽衣。”柴跖抿唇,不理会柴铭的呵斥,心中惊疑不定,七星玉璧不过是普通的一块玉而已,为何会让这个传闻中惊才艳艳的人如此在意?
“正是。”
柴跖心中为难,他确实不愿失去这件东西。但是家族这段时日的处境又确实……楚离默默放开剑柄。这已算柴家的家务事,终是不便插手。然而……他目色微微幽深,静静看着柴跖。
这几日大漠的残酷与血腥的环境着实让众人应接不暇,幸而有这人的情报与指点。
这份情,楚离记在心里,从未忘记。
他是高傲的,柴跖说他于他有救命之恩,楚离不以为然,他并非真心想要救他,终归机缘巧合罢了。是以,这份人情,也绝不会就这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