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中,沙黑皮连拨了几个电话,得知老人还没有报案后,他让刘二开到保腾路一带,挨家在宾馆旅店找了起来。尽管所有的值班人员乃至主管,都表现出了恭敬的,甚至是惶恐的配合态度,但一圈下来,两人毫无所获。
刘二不明白姐夫为什么不调几百个小弟过来玩人海战术,也不敢多问,只愁眉苦脸地建议,干脆去黑车场那边看看。死马当活马医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沙黑皮想了想,又给长途车站和机场的朋友挂了电话,这才跟着刘二过去。
找到两位老人的时候,她们正窝在避风角落里,身下铺着报纸,高个老太手里捧着几块早已冷硬的洋芋粑粑。
刘二不得不庆幸自己的狗屎运,正当他犹豫着要以什么样的开场白解释这场“误会”时,沙黑皮已经从口袋里掏出玉镯、钱包,连同那只旅行箱一起,放在老太面前。
序(4)
拐子的三手神通不是盖的,但沙黑皮却跟着拿出了两根血淋淋的指头——它们被纸包着,露出头尾,停车场昏沉沉的灯光照在上面,惨白惨白。
“搞什么鬼东西。。。。。。”矮小老太似乎是在那里打盹,看到这一幕后愣了愣。
沙黑皮直挺挺跪倒,左右开弓抽自己的耳光,下手极狠,却半个字也不说。血一下子就从他破裂的唇角涌出,刘二吓得腿也软了,也跟着跪下,磕头如捣蒜,“不关我姐夫的事,是我鸡狗肚肠,是我鬼迷了心窍!”
高个老太没看钱包和镯子,拉开旅行箱扫了眼,很快又合上,嘘出一口气,“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还好没什么值钱的,回回丢,回回人家都来还。。。。。。谢谢啦,这位爷们,好人有好报,你停停手。”
“偷东西的,是我一个兄弟,他二爷就埋在国殇墓园。今天摸了这箱子回家,不知道怎么着给他家长辈瞧见里面的物件,当时就炸了窝,说他偷到老军属头上,连死去二爷的脸都丢尽了。他性子躁,被骂得狠了,就拎刀给了自己一下,连指头带东西都给了我。”沙黑皮没了半点平日里的霸气,话语微微发颤。
腾冲小团坡的国殇墓园,修于1945年,埋葬的都是滇西抗战期间,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腾冲收复战的阵亡将士。刘二口中的破墓园子,就是指的它了。
“我男人跟他家二爷不是一批的,我们每年走这里过,都顺路到墓园看看,割一割坟上的草,给那些兵多少烧点纸。”高个老太淡淡地说,“都是打日本人的爷们,我们这些活着的拜一拜,怎么也是应该的。只不过现在日子好了,忘本的人多,有时候想想,心寒啊!”
刘二涨红了脸,说不出半个字来。拐子家居然有长辈参加过腾冲战事,这还是第一次听闻,而沙黑皮接下来的话,也同样包含着让他汗颜的内容。
“老人家,腾冲人没有不知道滇缅抗战的,我爷爷当年就被远征军救过命。我再混账,有恩报恩的道理也不敢不懂。不嫌弃的话,我想请两位到我家住几天,游游山,玩玩水。出门在外,你们身边又没个人照顾,只要信得过我,不管有什么事情,我沙黑皮肯定给办个妥妥当当的。”
“谢谢了,我们得坐车去畹町,这就走。”高个老太客气地回绝。
“我爷爷挨过小日本的枪子,腿脚不好,不然的话,他早就亲自来接你们了。”沙黑皮哑着声音说。
“我们等不了。”矮小老太忽然开口,干瘪的嘴扁了扁,“明天就是清明了。”
次日清晨,畹町桥。
作为320国道之终点,滇湎公路之锁钥,畹町桥北抵昆明至上海,南下缅甸腊戍通仰光,逆西北上可达印度,可谓是一桥锁关,四方莫开。畹町河对岸,就是缅甸的九谷镇,两岸鸡犬相闻,出境旅游手续极为简便。
开了整晚车的刘二大张着嘴,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见两名老太走到桥边,从旅行箱里一件件地掏出物事,他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瞪大了眼睛,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
“我听人说起过,缅甸有个纪念碑。。。。。。”陪在老人身边的沙黑皮看到她们就地摆起祭品,又拿出一小挂鞭炮,慢慢地搓开黄纸,喉头不由得哽了。
那些为国而战的英雄,现在还有多少活着?
来畹町的这一路上,他陆陆续续了解到两位老人不少事情。她们并不是母女,而是婆媳,婆婆姓孙,媳妇姓乔,家在南京。冯老太太已经有百岁高龄,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云南,只为了给儿子烧点纸钱。原先沙黑皮还以为,她们如此固执地要来畹町,这边肯定有家人的墓,没想到竟然祭的是孤魂野鬼。
“我男人连全尸也没捞着,我们来这里,就是图个念想。”乔老太太笑笑,每条皱纹里都积满了苍凉的平淡,“就盼着他,从这条路走出去的,死了还能认得回来。”
旅行箱中的东西已经全部拿出来了,供在祭品前的,是件破破烂烂、满是暗黑斑渍的军装,胸章上模糊一片,只能依稀分辨出“少尉”、“赵X原”少许字样。另外,还有块叠得四四方方的蓝布,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儿啊,儿啊,回家啦。。。。。。”孙老太太端着瓷碗,颤巍巍地走在畹町桥头,小把小把洒着生米,为亲人招魂。
起早过境的人们显然不明白这老妇人在干什么,有些投来诧异的目光,有些则面带讥笑,就连在桥头站岗的边防军人,也被牢牢吸引了注意力。
她是那样的瘦小枯干,沁凉的晨风之中,身躯仿佛一截再也泛不出生机的藤蔓。半碗米很快就见了底,而她蜷曲的手掌却仍旧在碗底摸索着,像要抓住一个虚无缥缈的宿愿。
“我儿子姓赵,百家姓里排第一的赵。”噼啪鞭炮声响了起来,这苍老的妇人忽然昂起了头,用一种洪亮而骄傲的声音对周围说,“他是扛枪打鬼子送的命。”
人们都在吃惊地看着她,就有视线落向桥边那些祭品。
风倏地大了。
祭品前的那块蓝布翻了过来,向远处飞去。站在一旁的刘二慌忙去追,却只拉住了边角,一直腰一抬手,“哗”的一声,它已在风中扯开。
低低的骚动弥漫开来,那些行色匆匆的商旅全都停了脚步。几名边防战士走出哨卡,肃容敬礼。旭日的第一缕光辉正透过云层,洒上这座国境线上的小桥,大惑不解的刘二眯起眼,歪过头,下意识地去细看手里的布匹。
那是面绣着飞虎的军旗,上面两行如火的赤字,几乎是立即灼痛了他的眼眸: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第一章 悍卒(1)
92式步兵炮又一轮齐射袭来的时候,赵平原正提着脏兮兮的军裤,站在一人多高的沟沿上,冲着战壕外撒尿。
连续沉闷的爆破掀起了阵阵泥浪,几发落到不远处的炮弹将赵平原震得腿脚发麻,滚回了战壕。行进中的炊事班头张跛子和一干伙夫全都停下脚步,看着这灰头土脸的菜鸟哈哈大笑。
“笑你妈的笑,骡子才在走道上拉屎拉尿!”赵平原爬起身斜乜着众人,嘴里骂骂咧咧,竟对刚才鬼门关上走的这一遭全不在意。
“啧啧。。。。。。”伙夫们发出一片叹息。有些像是老猎户看见狼崽子龇出乳牙发威那样,饱含着讥嘲成分,另一些却带着些惊奇和感叹。
赵平原是个新到不能再新的蛋子兵,今年刚满二十,长手大脚,一张脸膛黑黝黝的,体格精壮地仿佛能榨出铁汁来。刚来炊事班报到的第一天,他那双深而狭长的狼眼,就让班里的老神棍马三当场倒抽一口凉气,连着擀坏了几张糙面皮。
“细深多是无心腹,眼视之人不可逢。”
那本早已翻成破烂的《麻衣神相》里,对五官六府的各种概括,马棒槌可以说是倒背如流了。他一口咬定,赵平原这般眼形细深的人天生冷酷多疑,六亲不认,到了战场上绝对就是自顾自的主儿。当然,对于马棒槌的神神道道,炊事班历来是当成笑话来看的。这会儿瞅着赵平原肆无忌惮地骂上了一干老兵的娘,压根没有寻常新兵身上那种哪怕是装出来的老实劲头,他不由得嘿嘿冷笑,满脸早已料定的神情。
“瓜娃子!毛还没长齐喽,莫要把命送在自己手头。”班头张跛子倒是没太在意,只啐了一口,走到近前看见赵平原放在旁边的汤桶安然无恙,便又一瘸一拐走回了头里。
赵平原拍了拍嗡嗡作响的耳朵,碎泥簌簌地从发窝里落下,刚抬脚,满是土腥味的鼻腔却是一热,两道血线慢慢坠下。
“当兵不怕怂,就怕猪鼻插大葱。”走在最后的湖南老崔瞅他孤零零的没人理睬,一边摇头,一边扔了张搓成团的烟纸过来,龇着烟熏火燎的大牙来了句,“满哥,这可不是你装象的地方,装象晓得啵?”
赵平原觉得,自己应该是懂的。
早上天还没亮时,113团对平墙河北岸闪电围袭,团长刘放吾下了死命令全员参战一个不留,团部炊事班自然也操家伙一起干。到达攻击位置以后,生平第一次摸枪的赵平原跟在隆隆开进的坦克后面跑动,耳边尽是爆炸声和让人头皮发麻的飞机引擎轰鸣。鬼子兵的零式飞机和地面炮火刚开始时以犁田一样的阵势,像是想要把国军阵地翻了一遍,但没多久就被火力压制了下去。
借着几乎毫无间歇的炮火光亮,赵平原亲眼看到不远处几名弟兄被鬼子飞机的航炮割成了碎片,那架俯冲过低的零式也随即被地面炮火击中尾翼,拖着一屁股黑烟摇摇晃晃了许久,终于还是一头栽下了平墙河。鬼子阵地上轻重机枪炸成一片爆豆,嗖嗖的流弹像是灾天的蝗群,密密麻麻飞扑而来,在坦克表层绽出无数火花。一转头,又一名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国军士兵,在炮弹迸发的火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硝烟散尽,才有阵混杂着血肉残肢的泥石从空中洒落,一股子烧糊的肉味直蹿鼻端。
有人在歇斯底里地狂叫,有人哀嚎,更多的则在闷声不响埋头冲锋。一伙膀大腰圆的炊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