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可以。”
火车票已经落实好,再就是赶紧告知路遥的同学朋友。这些事情全部做妥,接着就是办理转院手续。
9月4日下午4时,我把一切手续办妥回到医院时,路遥最小的弟弟王天笑从门里闪了进来,一同来的还有经常给他送饭的妹妹。
他看见他弟来了,高兴地叫了一声:“九娃!”
这时,他让我和他妹妹到外边去一下,他有话想对天笑说。
我害怕他过分悲伤使他明天难以转院,便走出第一道门站住,听房子里的动静。
然而,不出我料,我刚刚把门闭上,就听见兄弟俩嚎啕大哭。
我一把推开门,见路遥抱着他弟天笑,失声痛哭,泪流满面。我一下把天笑从路遥怀里拉起,责备着天笑说:“你不敢这样,你哥一点刺激也承受不了。”
但是,悲伤的泪水仍然没有因此而消失。路遥一把又一把地抹着泪对天笑说:
“哥不行了,哥照顾不了你们了……”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又哭得不能自制。
天笑站在他哥跟前,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说:“哥,你别说了,你会好的。”
我和泪相劝,满屋一片悲声。
就在护士进来拔液体时,这场悲伤的场面才算结束。
那夜,天笑陪着他。
18
9月5日,路遥由延安转往西安治疗。
早晨7时,我去他的病房,看见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脸和胡子都已打扫干静。
我说:“让我给你买碗小米稀饭,吃了好动身。”
他说:“可以。”
于是,我给他打来了一碗小米稀饭,让他趁热快吃。
他没说什么,就挣扎着吃完了。
时针已指向8点。
这是我和延安地区行署办公室樊高林主任商量好从医院到火车站出发的时间。此时,医院大院里早已聚集了许多送行的人。有地区政协的冯文德,地委宣传部的白崇贵,报社的李必达、李志强,文联的曹谷溪、高其国、杨明春,地区艺术馆的王克文,行署办的樊高林以及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近百名干部群众,都云集在这里。
他们都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这位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作家。
为了不使这场面更加悲壮,我建议尽量压缩送行的车辆,减少送行的人员。
然而,尽管如此,仍然有13辆送行的车流,50余位送行的人群。
汽车开到了延安火车站,站台上早已站满了认识路遥和不认识路遥的人群。他们都知道从这块土地上并为讴歌这块土地而病倒的自己的作家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是累倒的。
他还年轻,才42岁。
他就要离开延安,他还会回来吗?
路遥被朋友们扶着朝站台上走去,几位执勤的铁路警察飞快跑向路口,为我们的作家拨开了一条通道。
路遥上了火车后,坐在紧挨窗口的床铺上。尽管他疼痛难忍,仍然用低沉的声调对我说:“世晔,把窗门打开。”
打开吧!让路遥再看一看他亲爱的朋友们!
打开吧!让路遥再看一看他眷恋的黄土地!
路遥看着为他送行的人群,眼泪扑楞扑楞地流淌了下来。
窗外,送行他的人哭了,他的弟弟妹妹们站在车窗下哭了……
路遥,你这条陕北硬汉一定要挺住,一定……
这时,路遥含着悲痛的泪水对我说:“世晔,快把烟拿出来给亲人们抽。”
抽吧,陕北老乡亲姐妹们,这是咱们家乡作家路遥发的烟。
航宇:路遥在最后的日子(节选)(14)
抽吧!黄土地上挣扎的朋友们,也许这是你们最后抽到他的一支烟。
列车启动了。列车在人们的悲切声中启动了。
路遥伏在车窗上,泪流满面地给为他送行的人频频挥手致谢。
再见了!圣地延安!
再见了!陕北父老乡亲!
再见了!陕北的黄土地……
19
一列火车发出尖利的鸣叫驶出了延安火车站。
列车上载着中国文坛的一员大将。
列车上载着陕北才子路遥。
列车长来了,列车员来了,旅客来了……他们都想看一眼这位从这块土地上走出去的苦难作家,他们都想走上去握一下路遥的手。
延安地区人民医院的马安柱大夫和护士高洁小姐,急忙开始收拾药物,准备在列车上给他输液。他们深知自己肩上的担子的沉重,得保证路遥的生命安全。
延安火车站还特意专门派了一位同志陪送,让路遥能够万无一失地顺利到达西安。
他们奉献了。
路遥永远不会忘记这些在他病中热情关注过他的所有的人们。
下午6时10分,路遥坐的列车准时到达西安火车站。
站台上,同样站着好多迎接他的亲人朋友。林达、霍绍亮、杨韦昕、王根成、李秀娥、刑小利、晓雷、王天乐……
路遥由晓雷和王天乐搀扶着艰难地走下了火车,向来被称为大姐姐的李秀娥,看着疼痛而呻吟的小老弟路遥,止不住泪流满面,不停地重复:“他怎成了这样?”
此时,路遥艰难地抬起手,不时看着来车站迎接他的人,不断地向人们招手致意。
很快,路遥就被送进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传染科。
也许他真的就要告别人世。
路遥住进西京医院的9月6日上午10时许,医院便给他下了“病危通知”。
路遥,你真的就像你说的那样不行了吗?你真的要走吗?
你得挺住呐!路遥,你一定要挺住。
24
他去世的准确时间是1992年11月17日晨8时20分。
消息传开,山河震惊。
面对摆在我面前的那最后一张合影,回想着他在病中的日子,使我悲痛万分,潸然泪下。
路遥,夜里,你总是习惯性地拿着那盒“红塔山”香烟和一盒火柴,悄悄地从门里走进来,坐在我的对面,谈你的设想,谈你的宏伟规划。因此,我也能够清楚地辨别出开门的是你还是谁。当我们坐在一块胡侃到夜里12点时,你就会建议我和远村做一锅陕北小米稀饭共餐……
我不会忘记,路遥。
在延安住院期间,你第一次给我告诉你悲哀的话,你说你以为自己害上绝症,索性不去医院治疗,来到陕北,如果确诊为癌症,你会不麻烦任何人,独自跑向陕北榆林,买一块白布,钻在没人去的沙窝窝里,然后把白布往身上一盖,就离别人世。
你说既然没有检查出癌细胞,就一定要站起来,用十年时间,完成5部长篇系列小说,超过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平凡的世界》。
你说你出院后先去临潼,然后回家,让母亲花一个月时间把你的身体吃起来,再让霍世仁把你领到榆林,请老中医治疗一段,最后疗养一年。
你说……
然而,一切都成为过去。
你走了,你给人们留下的是更多的遗憾。
你能这样走吗?路遥!
你不是给我说叶锦玉快给你拿陕北羊肉来了。你要增加营养,陕北的羊肉很好吃也很合你的口味,你说你吃了羊肉很快就会好起来。
但是,你的老同学叶锦玉还没把羊肉做好,你就走了。
你不是给我说李秀娥看你来时答应给你送面条吃,你等着吃她的面条,面条里还要给你放羊肉,放洋芋丁丁,你一辈子就喜欢吃这些普普通通的陕北饭。
你不是给我说让我星期二早上一上班就找文化厅的霍绍亮厅长,让他带我去古都大酒店拿些蛋糕给你吃,而且不要有奶油,也不要带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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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宇:路遥在最后的日子(节选)(15)
……
我和作协的朋友们给你穿最后一次衣服时,看着你面黄肌瘦的身体,看着你摆脱病痛而安祥的面容,我的眼泪像决闸的河堤滚滚流淌……
我喊,死劲地喊,想把你喊醒。但是,我用上了全部精力,仍然没有把你喊醒。
你怎么睡得这么沉,路遥!
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在这里我真诚地希望你们在怀念路遥的同时,永远记住这个普通的女研究生的名字。
她就是康文臻。
她是路遥小说《人生》中巧珍的再现。
她仅仅是一位26岁的姑娘。
她是中国古城西安,第四军医大学的一位普通医生。
她在路遥患病住进西京医院传染科的那段日子里,一直担任着路遥的主管医生,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多亏了她。
康文臻不仅白天守在他的身边精心护理,而且像亲妹妹那样承担起了给他做饭送饭的责任,更主要的是康文臻给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带来了更大的欢乐和微笑。
本来,他们之间很陌生。
本来,他们仅有医生和病人这一层关系。
但是,康文臻从路遥住进她们传染科那一天起,对待路遥就像对待大哥哥一样给以温暖而真挚的关怀。
她塑造了巧珍那样的一位姑娘。
他终于最后才看到了世上还真有巧珍这样的好姑娘。
路遥走了。
康文臻悲痛地哭了。
西京医院传染科的所有医生护士们都哭了。他们不愿意让这位平易近人,而且在病床上十分客气的著名作家就这么快地走了。
他是多么顽强的一个作家,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没有放弃过努力……
但是,他终于合上了眼睛,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路遥,你走了。
你就这样匆匆地走了。
然而,当我确信你走后再不会归来时,我是多么悲伤,多么的难过。
路遥,你别走,别走。我多么想挽留住你,多少亲人和朋友们在呼唤你;你不能走,你还年轻,再过几日就是你43岁的生日了。
但是,无法挽留你……
连日来,数以千计的唁电、花圈、挽联、挽幛从四面八方雪片般飞来了。人们泪流满面,心情沉重,步履缓慢地来到了西安建国路省作协大院一间普通平房前伫泣。
这里,为你设立了灵堂。
这里,排列了几百米长的花圈和挽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