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包,在打一个喝醉了酒的庄稼汉。她一边打,一边把他往马路上推。她捏紧一只拳头,像捶鼓一般捶着那人的脸,另一只手则抓住他,不让他把头往后昂。那人牙缝间和耳根旁流出了血水,若有所思地望着柳布卡,仿佛从来未曾见过她。后来,他倒在石路上睡着了。这时柳布卡踢了他一脚,返身回店。她的守门人叶夫泽利等她进店后一边关上门,一边朝正巧路过这里的弗罗伊姆·格拉奇招手。
“格拉奇,向您致敬,”他说,“要是您想见识见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那就上我们院子里来,会叫您笑掉大牙的……”
于是他把格拉奇领到围墙边,那里坐着好些昨晚来住店的朝圣者。有个上了年纪的土耳其人裹着绿色的缠头,肤色发绿,身子单薄,活像一片树叶躺在草地上。他冒出珍珠般的汗珠,困难地呼吸着,转动着眼珠子。
“您看,”叶夫泽利整了整别在他破上装上的一枚奖章,说,“您看,这就是活报剧《土耳其病夫》中的一幕。他,这个小老头儿,快要咽气了,可是不能替他请医生,因为谁在朝觐真主穆罕默德后回家途中死掉,那么在他们土耳其就被视为天字第一号的幸运儿,富甲天下……喂,哈尔瓦什,”叶夫泽利大声喊濒死的老人,笑着打趣说,“瞧,医生来给你治病了……”
那个土耳其人怀着稚童般的惊恐,恨恨地瞪了看门人一眼,扭过了头去。叶夫泽利因自己能这样捉弄人而大为得意,领着格拉奇去院子对面设在地下室内的酒馆。地下室内已灯火通明,乐声绕梁。几个满脸密密麻麻大胡子的犹太老头在弹奏罗马尼亚和犹太歌曲。门德尔·克里克正坐在餐桌前用一只绿色的大玻璃杯喝酒,讲给别人听他的两个亲生儿子——长子别尼亚和幼子廖夫卡怎么虐待他。他扯开嗄哑、苍老的嗓门讲述他的遭遇,给人看他的缺齿断牙,叫人摸他肚子上的伤疤。几个长着一副瓷脸的沃伦尼亚地方的柴迪克,站在门德尔·克里克椅子后面听他吹牛,听得都出神了。他们不管人家说什么,都会竖起耳朵来听,啧啧称奇。格拉奇就是瞧不起他们这副熊样。
父亲(4)
“老牛皮,”格拉奇低声骂了句门德尔,给自己要了酒。
他关照把店老板哥萨克小娘子叫来。她正站在酒馆门口一边喝酒,一边唾沫四溅地讲下流话。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她冲着弗罗伊姆吼道,怒气冲冲地向他白了一眼。
“柳布卡夫人,”弗罗伊姆回答说,邀她坐到他身边来,“您是一位聪明的女人,我是来求您的,就像求我的亲娘。柳布卡夫人,我只能靠您了——起初我靠上帝,现如今靠您。”
“有什么话就说,”她对弗罗伊姆大声说罢,在酒馆里跑了一圈,然后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
于是格拉奇开口了:
“在移民区,”他说,“日耳曼人小麦大丰收,而在君士坦丁堡,各家南货店有一半货物便宜得跟白给的一样。在君士坦丁堡是只消花三个卢布就能买到一普特油橄榄,可是在我们这儿买一俄磅就要花三十戈比……南货店老板全都发了大财,柳布卡夫人,南货店老板都富得冒油了,要是能小不溜儿地叫他尝点儿滋味,那就算便宜他了……可我的山头如今只剩下我孤家寡人一个,别夫卡·贝克已经归天。我上哪儿都找不到能帮我一把的左膀右臂,我孤家寡人一个,就像上帝在天庭总是孤家寡人一个。”
“别尼亚·克里克,”这时柳布卡开口说,“当年你曾在塔尔塔科夫斯基身上试用过他,别尼亚·克里克对你来说,不是匹配得很吗?”
“别尼亚·克里克?”格拉奇惊诧地反问。“他好像还是单身吧?”
“他是单身,”柳布卡说,“让他跟芭辛卡成亲,你给他一笔钱,帮他出人头地……”
“别尼亚·克里克,”老头重复了一句,像是回声,远方传来的回声,“我没想到他……”
他站起身来,嘴里结结巴巴地嘀咕着。柳布卡快步走在前面,弗罗伊姆·格拉奇拖着步子跟在她身后。他俩穿过院子,登上二楼。二楼住有好些女人,是柳布卡雇来陪伴南来北往的旅客的。
“我们的新郎官在卡秋莎屋里,”柳布卡对格拉奇说,“你在走廊里等我,”说罢,她走进过道尽头的一间屋,别尼亚·克里克就在那间屋里跟一个名叫卡秋莎的女人睡觉。
“够了,别光顾着操女人,”女老板对这个年轻人说,“小别尼亚,先得办正事,然后再操……弗罗伊姆·格拉奇在找你。他要为他的山头找个左膀右臂一直没找到……”
于是她把她所知道的芭辛卡的事,把独眼龙格拉奇的营生统统讲了出来……
“我考虑考虑,”别尼亚回答她说,同时用床单盖住卡秋莎两条光腿。“我考虑考虑,让老头儿等着我。”
“你等着他,”柳布卡对留在过道里的弗罗伊姆说,“等着他,他要考虑考虑……”
女老板移过一把椅子来给弗罗伊姆坐,于是他陷入了无休无止的等待。他耐心等着,好似庄稼汉坐在办公室外等候老爷接见那样。隔着堵墙,卡秋莎在哼哼唧唧地呻吟,夹杂着格格的浪笑。老头儿打了两个小时的盹,也许还要久些。傍晚早已进入深夜,天空一片漆黑,银河金光熠熠,凉气袭人。柳布卡的酒馆已经打烊,醉汉横七竖八地横倒在院子里,像是一些散了架的家具。那个裹绿缠头的年事已高的毛拉半夜前断气了。后来,打海上传来了乐声,一艘英国轮船上在奏圆号和喇叭,乐声由海上传来,后来又静息了,然而卡秋莎,做事一丝不苟的卡秋莎,仍在为别尼亚·克里克而孜孜不倦地给她那美艳如画、潮红灼人的俄罗斯乐土加热升温。她隔着堵墙哼哼唧唧地呻吟着,夹杂着格格的浪笑;上了年纪的弗罗伊姆坐在她门外,没离开一步,直等到深夜一点,这才叩响她的房门。
“喂,伙计。”他说,“难道你拿我开涮不成?”
这时别尼亚终于把卡秋莎的房门打开。
“格拉奇先生,”他满面春色,用床单裹没身子,腼腆地说,“我们年轻无知,错把女人当成商品,其实她们是堆干草,不点也会着起来……”
。。
父亲(5)
说罢,他穿好衣服,替卡秋莎理理好床铺,把她的枕头拍拍松,便跟老人走到街上。两人信步来到俄罗斯公墓,在公墓旁,别尼亚·克里克和老资格的打家劫舍的强徒,独眼龙格拉奇谈拢了价钱。两人谈拢,芭辛卡给她未来的丈夫别尼亚带去嫁妆三千卢布、两匹纯种马和一条珍珠项链。两人还谈拢,卡普伦必须偿付芭辛卡的未婚夫别尼亚两千卢布。他,货栈广场的卡普伦,不该看重家业,目中无人,他靠了君士坦丁堡油橄榄大发横财,竟然将芭辛卡的初恋拒之千里,因此别尼亚·克里克决定由他负起向卡普伦收取两千卢布偿银的任务。
“老爸,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他对自己未来的丈人说,“上帝会保佑我们,我们要惩处所有南货店老板……”
这笔交易是在黑夜行将逝去、拂晓已经初临时谈拢的,就在这一刻,历史的新篇章开始了,这是卡普伦家败落的历史,是他家渐渐走向毁灭、火灾、夜半枪声的历史。而所有这一切——目中无人的卡普伦的命运和姑娘芭辛卡的命运——都是在那天夜里,当他的父亲和她意想不到的新郎官沿着俄罗斯墓地信步而行时决定下来的。那时一群小伙子正把姑娘们拽过围墙,墓盖上响起此起彼伏的亲嘴的声音。
日薄西山(1)
有一天,克里克家的弟兄中排行最小的廖夫卡,与柳布卡的女儿塔勃尔邂逅相遇。塔勃尔译成俄语就是可爱的意思。与她邂逅后,他有三天三夜离家不归。别人门外马路上的尘土和别人窗前的天竺葵给他带来了安慰。第四天上,廖夫卡还是回到了家里,在宅前的小花园内跟他父亲碰了个正着。他父亲正在吃晚饭。戈罗勃奇克太太坐在丈夫身旁东张西望,那模样活像一个杀手。
“滚,孽种,”克里克老爹一看到儿子就骂。
“老爸,”廖夫卡回答说,“您去拿把音叉来,给您耳朵调调音。”
“什么意思?”
“有一个姑娘,”儿子说,“她有一头金发。她叫塔勃尔。塔勃尔用俄语来说,就是可爱。我看中了这个姑娘。”
“你看中了泔水桶,”克里克老爹说,“而且她母亲是个土匪。”
廖夫卡听他父亲这么说,立刻卷起袖子,抡起一只连神都敢打的手向父亲挥去。说得迟那时快,戈罗勃奇克太太霍地一跃而起,插到父子二人中间。
“门德尔,”她尖叫说,“给我扇廖夫卡一个耳光!这个孽种一下子吃掉了我十一个肉饼……”
“你竟敢一下子吃掉母亲十一个肉饼!”门德尔吼道,一个箭步蹿到儿子跟前,可儿子一转身就跑出了院场,他的长兄别尼亚连忙跟了出去。两人在大街上一直转悠到大半夜,越想越气,报复心像发酵那样越胀越大。临了,廖夫卡对他哥哥别尼亚,也就是几个月后就要当上国王的别尼亚,说了下面这席话。
“大哥,”他说,“咱俩下手吧。大伙儿都会感激得跪下来吻我们脚的。咱俩除掉老爸,这个门德尔大伙儿都不再叫他门德尔·克里克了。莫尔达万卡都管他叫屠犹者门德尔。咱俩动手把老爸干掉,还有什么可等的?”
“还不到时间,”别尼亚回答说,“不过时间没有停止不前,时间正在走过来。你听听时间的脚步声,给时间让个路。廖夫卡,该退一步就退一步。”
于是廖夫卡退了一步,以便给时间让出一条路。它,时间,自古代起就当出纳员了,走了一程又一程。它在途中遇见了国王的姐姐特沃伊拉,遇见了马车夫马纳谢和俄罗斯姑娘玛鲁霞·叶甫图申科。
我知道十年之前,有好几个人想要屠犹者门德尔的女儿特沃伊拉。可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