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母亲的穿着,也很朴素,是湖绿麻布衬衫,白帆布喇叭管长裤。大概是因为到学校来,所以尽量穿得简朴些。
母亲一见面,就解释说:这次来香港应牌友之邀,说来就来了。
她只在房间门口望了望,就说:“好了,我还要到别处去,想着顺便来看看你们宿舍。”
爱玲也没有问起姑姑。
临别时,母亲说:“那你明天来吧,你会乘公共汽车吗?”
负责接待的亨利嬷嬷忽然想起:“你住在哪里?”
母亲略迟疑一下道:“浅水湾饭店。”
亨利嬷嬷没动声色,而爱玲在一旁却感到奇窘。她知道那是香港最贵的旅馆,而自己却以家穷为名,在修道院白吃白住了一个暑假。
以后的几天,她天天都到浅水湾酒店去看妈妈。
据《小团圆》里的描写,黄逸梵一行在香港迟滞了多日,却不见有去哪里的打算。
其间,港大的佛朗士老师很欣赏爱玲的刻苦,特地送给了爱玲800元钱作为“奖学金”。爱玲喜滋滋地把这钱拿去给母亲看。
母亲却主张不要用别人的钱,要还给人家。爱玲连忙解释佛朗士是好人,除了上课自己跟他根本没来往,退还回去会伤了人家的心。
母亲便说:“先搁这儿再说吧。”
可是,两天后爱玲无意中得知:母亲打牌输掉了800元钱!而此后,母亲就再也不提那笔钱的事了。
这件事,对爱玲的触动极大。多年后在上海,她对姑姑说起了这事:“自从那回,我不知道怎么,简直不管了。”
——什么叫“简直不管了”?
就是与母亲完全恩断义绝。这是爱玲与母亲彻底疏远的一个关节点。
不过姑姑倒还通达,默然了一会儿,笑道:“她倒是为你花了不少钱。”
爱玲怕姑姑认为自己太看重那800元港币,就说:“母亲的钱,我无论如何是一定要还的。”
母亲这次来,谈了她对炎樱的印象,说:“人是能干的,她可以帮你的忙,就是不要让她控制你,那不好。”最后三个字,说得声音很低,别有意味似的。
敏感的爱玲知道这是指同性恋。以前她听母亲和姑姑谈论过,有些女朋友要好,一个完全听从另一个指挥。
但是爱玲心里不服,母亲一度跟姑姑关系也很密切,舅舅甚至常常嘲笑她俩是同性恋。为什么“她自己的事永远是高尚的,别人无论什么事马上就想到最坏的方面去”。
后来爱玲跟炎樱说起过这事,炎樱说也许这是更年期的缘故。
此次母亲还对爱玲讲了一段家族传奇,就是爱玲的舅舅其实并不是血缘的亲属,当初是从山东流民手里买回的一个男婴。
黄逸梵的母亲是小妾,丈夫死后,黄家的族人要赶小妾出门。得知小妾已经有孕,族人就派了人看管起来,如果生下的是个男孩,才可免于被驱赶。结果生下的是女孩,情急之下,一个女佣冒死到外面买了一个男婴回来,充作龙凤双胞胎。
香港的浓绿与火红(7)
这事情,舅舅本人并不知道。
爱玲对这件事,听得非常有趣。母亲却叮嘱道:“你可不要去跟舅舅打官司,争家产。”
这句话,说得爱玲发怔:“我怎么会……去跟舅舅打官司?”
母亲还对爱玲提起,这次一离开上海,姑姑就有信来:“我一走,男朋友也有了!倒好像我挡住了她。真是——!”母亲嗤笑地说,语气却是愤愤的。
爱玲心里想:她们现在的感情坏到了这样,勉强还住在一起,不过是为了省钱。姑姑有了男友,母亲生气,大概是失落感所致吧。
这次与母亲之间的会面,好像有太多的不和谐。
这点点滴滴的不和谐积累在一起,爱玲看母亲越来越陌生了。
后来黄逸梵因为和一位年轻的英国军官来往密切,那军官竟然以为她是间谍,向香港警察局进行了举报。警局把她们一行人当间谍监视了起来,还偷偷搜查了她们的物品。
同行的几个人之间,也开始闹起一点小小的醋海风波。
母亲很生气,这才不得不走了,爱玲也没问她要去哪里。走的那天,爱玲到浅水湾饭店去送行,天下着大雨,租来的汽车里坐满了人,都在故作夸张地簇拥着黄逸梵说说笑笑。
母亲从人堆里探出身来,不耐烦地对爱玲说:“好了,你回去吧!”像是说她根本就无心来送似的。
这样的分别,太让人感到心冷。爱玲强作欢笑,站在门阶前,看着车子开了,水花溅上身来。
母亲这次是真的走远了,她不会太多过问爱玲的事了。
后来她的监护人李开第先生去了重庆,将爱玲转托给他的一个朋友。那位朋友,也是工程师,在港大教书,还兼任着一个男生宿舍的舍监。
舍监先生与太太就住在宿舍里,张爱玲曾经前去拜访。坐谈了片刻,他便打量了瘦高的爱玲一下,忽然笑道:“有一种鸟,叫什么……” 张爱玲略怔了怔,忽而领悟:“鹭鸶。”舍监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了。”
在港大,还有一件事,在她的写作史上至关重要。
张爱玲在这时期,惟一一次用中文写了一篇文章,这就是她早期著名的短文《我的天才梦》。
这篇文章,是她写了参加《西风》杂志创刊30周年征文比赛的。这个《西风》杂志,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红极一时,宗旨是“译述西洋杂志精华,介绍欧美人生社会”,读者涵盖面极广,甚至普及到舞女、囚犯与流浪者阶层。
大抵是爱玲初入学不久,在图书馆里偶然看到杂志上的启事,遂动了参赛的念头。
写这文章时,张爱玲才19岁。应该说,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孩,写这文章的文笔与感觉,都堪称老辣。
此文前半部分写了自己幼时的各种才气,后边写了自己如何在现实中“不行”。结尾处,便是那句被当代“小资”们挂在嘴边的名言——
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张爱玲在这里想写的,也许是“虱子”,一个无伤大雅的笔误。在中国古代,先贤有“扪虱而谈”的高雅,读过古典的张爱玲,会熟悉这个意象。不过这“蚤子”一词,却成了她的独创,后来有的版本改为“虱子”,便索然无味。
当然,她在文章中无论怎样批判自己,也掩盖不住一种自信。她有足够的底气要去摘取桂冠,至于那桂冠有多么华贵,她暂时还想不到。
关于这篇文章,还有一段纷争了半个世纪的公案。
在1976年出版的《张看》附记里,张爱玲提到,这个《我的天才梦》当年获《西风》杂志征文第13名,为名誉奖。因为字数受限制,所以当初写的时候,只好极力压缩。可是获奖的第1名,字数要多出好几倍。她在36年后言及此,仍愤愤不平。
1994年,《对照记》在台北《中国时报》获第17届文学奖的特别成就奖,张爱玲应邀写了获奖感言《忆〈西风〉》,重提旧事。这一年,距离“西风事件”足有55年。
最后这次,她对这个“西风门”事件说得格外详细。她说,当年《西风》杂志悬赏征文,题目是《我的……》,限五百字。首奖大概是五百元,记不清楚了。她受五百字限制,写好后,曾一遍遍数得头痛,务必删成四百九十几个字,少了也不甘心。
不久,《西风》杂志通知她得了首奖,但收到全部获奖名单,才发现首奖题目是《我的妻》。而她的《天才梦》排在末尾,仿佛名义是“特别奖”。《我的妻》写的是一对贫困夫妻的事,长达三千字。
杂志社没给她片纸只字的解释。张爱玲自嘲道:“我不过是个大学一年生”。唯有一点可欣慰的,就是获奖文章结集出版时,书名用了张爱玲的题目《天才梦》。
待“张学”蜂起,这件事自然考证者众。专家陈子善钩沉辑佚,挖出了1939年9月1日出版的《西风》第37期的原件,“征文启事”赫然在目!
原来,字数限制并非五百字,而是“五千字以内”。首奖《断了的琴弦——我的亡妻》,字数恰好为五千字,《西风》杂志并没有“不计字数,破格录取”。而且张爱玲自己的那篇《天才梦》,全文亦有一千多字——也超过了五百字。
还有首奖仅有五十元,而不是张爱玲记忆中的“五百元”。
在原定的10名获奖者确定后,因佳作甚多,编辑部不忍心遗珠,又临时加了三个“名誉奖”,张爱玲得到的是名誉奖中的第3名,也就是最末一名。
张爱玲对这件事的记忆,为何有这么多的不确之处?究竟是记忆漫漶,还是当年曾经道听途说?
这都无法考证了。
我倒是认为,有如下几种可能:
或是由于张爱玲少年时代的情结所致。来自父亲一边的压迫,使她的意识中埋进了“受虐倾向”,她总是在怀疑命运对她不公,导致对一件小小往事的扭曲记忆。
或是当初张爱玲应征投稿时,期望值过高。不料却排在末位,导致心理严重受挫,终于形成“误记”,以作为平衡。
《我的天才梦》让我们知道:张爱玲在向写作的天地冲刺之前,曾有过一次这样的牛刀小试。
——当她的下一篇中文作品变为铅字出现时,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天才”就要横空出世了!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她用英文小试锋芒(1)
张爱玲回到了上海。这里算是她的福地吧,是她肉身的丰沃土壤,更是她文学抱负的“麦子地”。
她感觉到“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认为这智慧,乃是新旧文化种种畸形的交流所致。
是啊,上海,一如既往。
走时惨烈的疮痍隐去了,它现已成了沉闷的沦陷区。
母亲去了新加坡之后没有回来。
爱玲回来的落脚处,是在姑姑租住的赫德路爱丁顿公寓。
张爱玲还是挺喜欢公寓生活的,因为“公寓是最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