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口称赞,李鸿章便顺势托“张贤弟”给女儿寻觅佳婿。
张佩纶道:“要如何条件,才肯给呢?”
李鸿章呵呵笑道:“只要和贤弟一样,老夫就心满意足了。”
张佩纶是何等聪明,出来后赶紧托人去求婚,中堂大人也就一口应承了。
不止如此,《孽海花》还继续演绎,说李鸿章夫人赵继莲知道了消息,大为恼怒,指着李鸿章骂道:“你这老糊涂虫,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高不成,低不就,千拣万拣,这会儿倒要给一个四十来岁的囚犯!你糊涂,我可明白。休想!”弄得李鸿章没法。
最后还是女儿明确表了态,说爹爹已经把女儿许给了张佩纶,“哪儿能再改悔呢!就是女儿也不肯改悔!况且爹爹眼力必然不差的”。老夫人见女儿肯了,也只得罢了。
这一段故事,足能以假乱真,只不过书中的李鸿章叫做“威毅伯”罢了。
张爱玲小时候在《孽海花》中看到了这一段,非常兴奋,连忙去问父亲。但是父亲一口否认,说爷爷当初决不可能在签押房内撞见奶奶,连所谓奶奶的诗,也是捏造的。
活在李鸿章的影子中(4)
张佩纶在婚后,仍留在李鸿章府中住,与新夫人的关系琴瑟和谐。
可是,令人想不到的是,张佩纶在仕途上的命运,并未像外人估计的那样,就此可东山再起。
李鸿章的长子李经方不知何故,与这个妹夫水火不能相容,买通了几个御史,蜂起弹劾张佩纶。大意是,张佩纶遣戍释放后,不安本分,又在李鸿章署中干预公事,招致物议。随后就有圣旨下来,命李鸿章把张佩纶撵回原籍去。
那时太平天国已经败亡,战乱后的南京房产很便宜,不少闲官都在那里置业。李鸿章便让女儿、女婿搬到南京去住,还给了女儿一份陪嫁。
这份陪嫁,可不是平民之家的几个箱笼包袱,而是田地、房产和古董无数。总量之巨,无法估计,我们只知30年后,分到张爱玲父亲名下的财产,计有花园洋房8处及安徽、河北、天津的大宗田产。
张佩纶在南京买下的房子,是一处叫“张侯府”的老宅子,位置大致在现在南京白下路东段的南京海运学校一带。房子共有3幢,张佩纶将其中的东楼命名为绣花楼,专为李菊耦住,当地人都习惯称它“小姐楼”。——后来,胡兰成在与张爱玲恋爱时,还专门去看过这地方。
此后,甲午战争爆发,北洋水师又遭败绩,大清国被迫签下屈辱的《马关条约》。李鸿章因之声名狼藉,甚至被国人以民族罪人视之。张佩纶大概有感于此,自此绝足官场,再不要那顶官帽子。
就在那一年,李鸿章油尽灯枯,在“三百年来伤国乱”的悲哀中去世了。
张佩纶晚年过得相当颓废,只以酗酒解愁消磨残生。老岳父死后一年多,寂寞中的张佩纶也追随而去了。
他遗下一子一女,大的7岁,小的才2岁。男孩就是张爱玲的父亲,女孩就是张爱玲的姑姑。
可怜李菊耦37岁就守寡,终日闭门教子,心有戚戚,不久染上肺病,于1912年病逝于上海。
张佩纶的子女辈,对他的印象都不十分好。女儿张茂渊就是张爱玲那位大名鼎鼎的姑姑。后来曾对张爱玲说,这桩老少婚姻,“我想奶奶是不愿意的!”
张爱玲在读中学期间,弟弟张子静有一次对她说:“爷爷名字叫张佩纶。”
她马上问:“是哪个佩?哪个纶?”
弟弟告诉了她,她觉得很诧异:这名字,怎么有点女性化?
又有一次,弟弟给她看历史小说《孽海花》,撂下一句:“说是爷爷在里头。”
爱玲翻开书,找来找去,找到了庄仑樵。读完以后大为兴奋,跑去问父亲,父亲只是“一味辟谣”,跑去问姑姑,姑姑说:“问这些干什么?现在不兴这些了。我们是叫没办法,都受够了……”说到这里,声音低下去,近似喃喃自语,而后又说,“到了你们这一代,该往前看了”。
“受够了”指的什么?官僚大家庭的生活,还不是陈腐一路,当事人都受够了,何劳今天的人替他们荣耀?
爱玲觉得不好意思,连忙辩解:“我不过是因为看了那本小说好奇。”
姑姑见爱玲执着,就讲了一点奶奶李菊耦的事。两位老人死的时候,姑姑年纪还小,所以提到爷爷张佩纶,她便断然摇头:“爷爷一点都记不得了。”
爱玲又去问父亲,父亲只是敷衍她说:“爷爷有全集在这里,自己去看好了。”于是爱玲就抱了一大堆书来看。
张爱玲的先辈,虽很辉煌,且从李鸿章这一脉来说,也可称贵族。但是,外曾祖父李鸿章和祖父张佩纶都是在历史上有过污名的,所以,张爱玲自小就和她的“贵族身世”自觉保持着距离。在她成名后,文化界曾有一阵掀起过《孽海花》人物原型的考据热,她完全不参与,对一班前清遗少及名士派文人也敬而远之。
她不会傻到处处以这些晦暗的东西来炫耀。
但是,她与这些毁誉参半的先祖,毕竟有着血缘的联系,在她的意识里,又另有一种不同于政治评价的情感评价。
她从长辈们的议论中,从祖父的文集中,对祖父张佩纶产生了一种特殊好感,认为他是个“真人”。祖父在官场中的旋起旋落,直至抑郁而终,也令张爱玲幼小的心灵感到震撼,觉得这是一种“人生的回声”。
家族曾经的辉煌与无可挽回的没落,在一个孩子的心中,种下的就是这样无以名之的伤感。从普世意义上来说,全社会肯定是在进步了,但是作为具体的家族后裔,没落的气氛是一直就笼罩在头上、渗透在血液中的。
张爱玲,就是这样一株先天阳光不足的根苗。
她小小年纪,居然有苍凉的“身世之感”,也就缘于此。
张爱玲在成年以后所做的,就是努力挣脱自己的家庭以及那背后的所有阴影,向着独立的路上走。
在晚年最后一部著作《对照记》中,她历尽人世沧桑,终于与自己的祖先全面和解了,真正理解了他们的“不得不然”。
她后来的话,说得很动情:“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
然而戏剧性的是,这样的家世,恰恰又带给了她一笔无以替代的财富。没落家族的种种人与事,都成了她后来小说中的人物与故事,形成了她别样的文学路数。
在这个过程中,张爱玲是幸运的。
因为,没有五四以后的新文化运动,也就没有一个青年女性以文学谋生、以小说名世的可能。而她身后拖着的长长阴影,又使她成为了无数文学青年中极为特殊的一个。
——腐土上,开出的是一枝*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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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气息如春日迟迟(1)
繁花凋落的家族,实际上是很可悲的。尽管物质生活上还有前朝的富丽繁缛,却总像蒙了灰的铜饰,窗外的阳光再怎么照进来,也反射不出一点有生机的光芒来。
从政治上退出主流地位,就意味着永久地走入灰色地带。
在民国初年,有成千上万这样的家庭,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出身无用了,失却了上进之阶,家族的二代后裔靠祖产虽还能锦衣玉食,但却是坐吃山空。
在角落里,他们或醉生梦死,或牢骚满腹,或惊恐不安。
很少有人能绝然奋起。
最可怜是大宅门内第三代的孩子们,从小就看得见外面明丽的天地,却冲不出、飞不走。
——血缘的线,身世的索,牵住了他们。
张爱玲的父亲,就是转型期典型的豪门二代。而张爱玲,则是那些面容苍白的老宅孩子们之一。
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1896—1953),别号廷重。他素以号行世,在后文中,我们也就按习惯称他为张廷重。
从张廷重的生卒年份来看,他恰是跨越了中国近现代巨变的一个人。时代在上演轰轰烈烈的正剧,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是个福音,而对旧官宦家族遗孑的张廷重来说,却不折不扣是一场个人悲剧。
他跟他父亲一样,也是7岁就丧父,但却没能像老爸一样“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而是一生都笼罩在失败的阴影中。旧式家族,男丁为主,要重振家声更是需要子弟们争气,生母李菊耦便把过重的期望押在了他的身上,这一来,反而害了他。
李菊耦在清末的十几年间,经历家国之变,心理上有一个强烈的反激。昔日娘家的尊崇,夫婿的未展之志,都化为她望子成龙的心切。
这位通晓诗书的母亲,教子甚严,背不出书就打。但常规的仕途,到此时已走不通了,清政府迫于舆论压力,于1905年废除了科举,张廷重为做八股而学的一肚子学问,完全成了无用。
他的一生也就如失舵之舟,再也没能找到方向。
父亲张廷重种种不合时宜的举止,张爱玲在幼时便有很深的印象——那是一个神态沉郁的夫子,终日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起长腔一唱三叹,算是作结。然后,沉默踱步,走了没两丈远,又起头吟诵另一篇。听不出那是古文、八股范文,还是奏折,总之从不重复。连小爱玲听着也觉心酸,因为毫无用处。
这绕室徘徊的习惯,就是李鸿章传下来的健身绝招“走趟子”。这个词,充满了“无路可走、但也非走不可”的荒诞感。
尽管张廷重受清末维新之风的熏陶,学过英文,能读会写,甚至能用一个手指头在打字机上打英文函件,但是,他还是没法走出宅门去谋生就业。因为,做生意外行,蚀不起;当官、入政界更不行。
前朝老臣的后裔,怎能耻食周粟?——“投敌的名声是败坏不起的”!
他只能当遗少。
当然,他也有他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