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是,这篇小说是张爱玲自成名以来,在上海市民中影响最大的一部作品。
据台湾女作家苏友贞的文章《张爱玲怕谁?》载于2005年3月号《万象》杂志。指出,张爱玲本人曾经明明白白地承认,《十八春》就是根据《普汉先生》改写的。
马宽德在美国并非经典作家,但在上世纪30年代也曾风光一时,获得过普利策文学奖。《普汉先生》写的是一个很复杂的“四角恋爱”故事,当时是一本畅销书,后来被拍成电影,但反响平平。
《十八春》不仅袭用了《普汉先生》的基本情节与人物,而且还借用了其中大量细节。《十八春》中令读者饶有兴味的“四角恋爱”关系,就是出自《普汉先生》。
还有,《十八春》中的一些精彩对话,也是从《普汉先生》中移植而来,比如结尾最令人荡气回肠的那句“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就是来自《普汉先生》的原创。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说《十八春》是“改写”,一点也不错。
两文的人物侧重有所不同,《十八春》主要讲的是曼桢的故事;而在《普汉先生》中,与曼桢相对应的“玛文”,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因此,当曼桢最后说出“世钧,我们回不去了”时,其效果足以震撼读者,而原著中玛文说出同样的话来,却显得稍嫌做作。
还有一点最大的不同,就是男女主角分手的原因。在《普汉先生》那里,分手是没有什么理由的,只因两人的感情都淡了。而在《十八春》中,张爱玲则设计了一个典型的通俗剧情节——“曼桢被诱奸”,以此作为斩断男女主角情缘的关节点。
马宽德那种美国式的“爱情慢死”,在今天大概很容易为读者所接受,但在当时,决不可能引起中国读者的兴趣,因此,张爱玲在移植时才用了一个比较夸张的情节——用哥特式的密室阴谋,造成全篇的悲剧根源,好让读者读了之后恨恨不已。
惟其如此,才有很多评论家觉得,曼璐设圈套让妹妹被祝鸿才诱奸这一情节,太过突兀。也有人认为,曼璐的这种疯狂,已到了狞厉可怖的程度,远超过曹七巧。
张爱玲写《十八春》时,马宽德还在世,后来他们两人在香港还曾有过一面之缘。按理说,《普汉先生》的故事情节是应受版权法保护的,可是两人之间绝无这种纠葛。
在中国古代,类似这样对同代或前代人作品的改写、借用与仿作,并不违背写作道德。张爱玲深受古典文化浸淫,头脑中对改写并无不妥的概念。后世的研究者们,也无一人指责她这是“抄袭”。
有学者还发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构思也颇类毛姆的短篇小说《天作之合》,毛姆的那篇小说里,同样是一个淑女爱上了“恶棍”见刘锋杰《想象张爱玲:关于张爱玲的阅读研究》。。
有意思的是,这个《十八春》改写事例,与2003年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抄袭庄羽《圈里圈外》的案例,几乎一模一样。
世事总有奇诡之处。马宽德在美国早已过气,在当代读者中几乎无人知晓,但他的《普汉先生》故事却透过《十八春》,不知为多少中国读者所熟知与喜爱,流传正未有穷期!
有惊无险的罗湖桥头(4)
《十八春》是张爱玲在平实写作风格上的一大成功,考虑到1949年后文艺语境的变化,张爱玲的这篇小说,放弃了以往对意象、比喻的苦心经营,也放弃了那种随处可见的机智与辛辣,而用了一种很温厚的叙事风格,娓娓道来。
这种特色,最易走入平民大众。至今也还有为数不少的一批张迷,在张爱玲的小说系列中,独爱《十八春》。
小说的结尾,有意安了一个光明的尾巴:曼桢和世钧不期而遇,曼桢细述前因,解开了埋藏在世钧心头多年的一个谜。后来,两人先后到东北参加建设,而曼桢最初的追慕者张慕瑾也适时出现,给了曼桢一个隐约可见的美满结局。
所有的苦难,都因新时代的到来而结束——这是当时比较流行的小说构思。
这也是张爱玲为适应时代所做的一点功夫吧。
《十八春》一经发表,立刻引起轰动,在上海出现了一大批“梁迷”。因为小说写得很真实,所以大众也很投入,天天追着报纸看,恨不能与小说中的人物同悲欢。
其时,有个女读者,恰好与曼桢有过相同的命运,看了《十八春》后悲不自胜,跑到报社打听到张爱玲家的地址,跑上门来,倚门大哭。吓得张爱玲不敢出来,只得由姑姑出面,好言好语将来人劝走。
周作人于解放前夕获释,此时就住在上海,靠为报刊写稿为生。他同样也是天天读这篇小说,曾两次在话题中涉及《十八春》,可见小说在当时的影响之大。
那时,《十八春》已连载到曼璐设下圈套,让祝鸿才奸污了曼桢。读者阅之,无不义愤填膺,为曼桢掬一捧同情之泪,但周作人却说:“我看《十八春》对于曼桢却不怎么关情,因为我知道那是假的。”——他的确是老马识途,居然能看出这一情节大大地不合逻辑。
《十八春》的轰动效应,也引起了已任*上海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的夏衍的注意,他专门找来龚之方,询问“梁京”是何许人。龚之方对他透了底,夏公显得相当高兴,感叹道:“这是个值得重视的人才啊!”
《十八春》的反响之热烈,远超出了龚之方等人的预想。时有署名“齐甘”的一篇文章就更为耸动,说他邻居有位三十多岁的胖太太,经常向他借报纸看,就为了能读到《十八春》。在看到第163天的报纸时,写到祝鸿才强占了曼桢,那女人竟跑来吼着说:“恨不得两个耳刮子打到梁京脸上去!”
《亦报》编辑部也不断收到读者来信,要求作者千万不要太狠心,一定要让曼桢“坚强地活下去”。害得桑弧不得不再发一篇短文,请读者放心,说作者定会给曼桢一个好结局的。
小说单行本出版后,报社为了造势,还专门组织了一次座谈会,请张爱玲在会上做了发言。
从这个势头看,几乎重现了40年代“满城争说”的盛况!
——张爱玲,终于完成了一次华丽转身!
她经过数年的潜心揣摩,从小说的主题到文风,都完成了转型。同时,千夫所指的尴尬场面也已远去,现在的情况是,只要是瞄准大众写作,报纸上可以登,书也可以出,读者欢迎自不必说,文艺界的强势人物也会给予支持。
比起3年前来,状态要好得多了。
看来,在新的时代里,她也完全有可能再飞扬一回!
为报答朋友们对她的支持,1950年7月25日《亦报》创刊一周年之际,张爱玲特地写了一篇《亦报的好文章》,称该报是自己“一个极熟的朋友”,“有许多文章是我看过一遍就永远不能忘怀的”。。 最好的txt下载网
有惊无险的罗湖桥头(5)
《十八春》连载还未结束,唐大郎就心痒难忍,想要乘胜追击,急着向她索要下一部连载稿。
张爱玲一时没有答应。因为她很不适应这种边写边登的“急就章”方式,写到后面如果发现前面有疏漏的话也无法更改。于是她提出,下一篇要写完了再发。
大作家是有资格提条件的,唐大郎也只好同意。到1951年10月初,张爱玲用了近半年时间,拿出了第二部连载小说《小艾》。
这部中篇小说《小艾》,讲的是一个很纯粹的“无产阶级故事”,这也是张爱玲创作中的一个异数。在民国时期,曾有人问张爱玲是否能写无产阶级故事,她的答复是不大熟悉:“要么只有阿妈她们指佣人。的事情,我稍微知道一点。”言下很有一点不屑。
但是现在时势改易,她要认真来对待这个问题了。
在对解放区文艺和新时代文化潮流进行过一番研究后,她已经很清楚应该写什么和怎么写。
她看过《白毛女》,知道无产阶级的故事就是“苦情戏”。这本来是左翼文艺的拿手好戏,茅盾、夏衍、柔石、叶紫在这方面都有传世名作,左翼电影也是以苦情戏而风靡市场的。张爱玲历来对左翼的普罗大众文艺观点颇有微词,现在却阴差阳错,也走上了左翼的路子。
《十八春》的成功让她知道了:同情弱者是普遍的人性,苦情戏具有最广大的受众——赚人眼泪的作品没有不走俏的。因此,《小艾》在悲情方面,又狠狠戳了一下人心。
小说写的是“旧社会”里一个身份低微的婢女。
主人公小艾从小被卖给席家,辛辛苦苦做到十几岁,不幸被席家老爷*,怀了孕,后来又遭席家姨太太毒打而流产。所幸与排字工人金槐结了婚,才得以脱离魔窟。小艾与丈夫苦苦挣扎,终于等来了好世道,翻身得解放。她幻想着,自己将来的孩子“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幸福的世界”。但可惜,她因身体遭受过摧残,已不能生育了,在幸福中又不免有挥之不去的伤感。
这部小说,比《十八春》更为彻底,不仅有左翼文艺的色彩,而且与后来60年代的忆苦思甜小说十分相似。
张爱玲自己虽无底层生活经验,但对仆佣和排字工人的生活倒也不陌生,努力去写,还是写得出来的。
不过,有一点非常值得注意:她原来的创作大纲,规模相当恢宏,是从辛亥革命一直写到解放前夕,要搞一个旧社会劳动妇女的史诗出来。
可是,一路写下来,难度超过了她的想象,结果很多地方只好偷懒,变得异乎寻常地简略。越到后面,越是草草。异常宏大的背景下,却是一个过于枯瘦的故事。
她实在是勉为其难。
张爱玲是个真正的作家,知道硬写是不成的,最后只好放弃,勉强完成一个文本了事。
而且,她原来的构思中,有的情节与写成后的故事也很不相同。原构思中的小艾,是有心要脱离底层身份的,曾主动去*席家大太太的儿子。与排字工人结婚后,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