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请获得批准后,她只带了简单的行李,甚至连小说手稿都没带,乘火车先到广州,又从广州乘火车到深圳出境。
在乘火车离沪时,检查行李的是一个北方来的青年干部,看样子是刚从华中干部训练班出来的。当时大概是禁止黄金外流,他对张爱玲小时候戴过的一副包金小藤镯发生了兴趣,要看看到底是否真的包金,于是用小刀去刮。
刮了半天,终于从厚厚的包金下面露出白色来,检查人员看看张爱玲心痛的神色,便安慰似地道:“这位同志的脸相很诚实,她说是包金就是包金。”
到深圳后,又有一番难忘的经历。
当时,罗湖桥头的海关检查站还很简陋,只一个木制板房,附近什么也没有。
过关的时候,她的护照使用的是一个笔名,检查证件的民兵居然把她认了出来:“你就是写小说的张爱玲?”
张爱玲心里一惊,生怕被扣住。
不过,那民兵只笑笑,就放她过去了。
那边香港的检查站也一样地简陋,香港警察把入境者们的证件收去查验,拖了很长时间。张爱玲挤在一群等待出境的人当中,靠着栅栏边,在大太阳底下暴晒。
一个解放军士兵在关口站岗,穿着皱巴巴的军装,一副朴实相,看样子是从北方来的农村小伙儿。他看人们晒得可怜,便忍不住说:“这些人!大热天把你们搁在这儿,不如到背阳处去站着吧。”
他挥手示意人群可以到树荫下去,但是大家只是客气、讨好地笑笑,却没有一个人肯动地方。
人们紧紧地贴着栅栏,生怕一离开队伍就会过不了关。
有惊无险的罗湖桥头(9)
终于跨过了罗湖桥,踏上了香港的土地,张爱玲百感交集!
在此后不久她写的一篇小说《浮花浪蕊》中,有一段描写,当是来自她亲身的体验:
“桥堍有一群挑夫守候着。过了桥就是出境了,但是她那脚夫显然还认为不够安全,忽然撒腿飞奔起来,倒吓了她一大跳,以为碰上了路劫,也只好跟着跑,紧追不舍。挑夫。是个小老头子,竟一手提着两只箱子,一手携着扁担,狂奔穿过一大片野地,半秃的绿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干红土来,一直跑到小坡上两棵大树下,方放下箱子坐在地下歇脚,笑道:‘好了!这不要紧了。’”
真是绘声绘色,刻骨铭心!
——她是给吓跑的。
她不愿意被越来越多的“清规戒律”所约束。
她也不想今后每件作品都要套上并不适合于她的“人民装”。
她是一个很纯粹的作家,对于写作题材上的山穷水尽十分恐惧。
她不忍目睹“更大的破坏要来”……
就这样,她走了,除了姑姑以外,没向任何人告别。
当时张子静已经回到上海,在浦东乡下教书,一般很少回市区。8月份他回来了一趟,去卡尔登公寓找姐姐。
姑姑开了门,一见是他,就说:“你姊姊已经走了。”随后便把门关上。
张子静惘然若失,慢慢下了楼,忍不住哭了起来。
柯灵对张爱玲的出走,也完全不知情。
当时“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刚刚成立,夏衍自兼所长,委任柯灵为他的副手。夏衍对柯灵说,要邀请张爱玲当编剧,但眼前还有人反对,只好稍待一时。
1949年之后,“自由作家”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到后来作家若没有“单位”,那是连作品也很难发表的。夏衍已经替张爱玲想到了这一层。
但柯灵还来不及把消息透露给张爱玲,就听说张爱玲已去了香港。柯灵把消息告诉给夏衍,“夏衍一片惋惜之情,却不置一词”。
后来,夏衍又托人带信给张爱玲的姑姑,请张爱玲在香港可给《大公报》、《文汇报》写一点稿子,姑姑答复说“无从通知”,因而也就作罢。
夏衍毫不掩饰对张爱玲的惜才之意,后来他调到文化部当了副部长,柯灵还曾在上海书店的书库里买了旧版的《传奇》和《流言》,给他寄到北京去。想必是夏衍仍念念在心,总要把张爱玲的书放在手边为好。
这一年,张爱玲32岁,从此便离开故土,开始了无根的辗转流离。
她此去,是明智,还是不幸?
正如张爱玲自己在《十八春》里写道:“政治决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
如果张爱玲留在大陆不走,结局可想而知。
几十年后,也有人曾说:如果张爱玲不走,经历一番磨难的话,或许可以“给生命加强一点受过折磨的活力”。也有人说,她离开上海后,文字便黯然失色,所以她离开上海绝对是个错误。
这些见解很独特,但不免有些冷血的气息!
历史不能假设,探究张爱玲不走会怎样,似乎是无意义的,但我们不妨看一看苏青后来的命运——
1949年底,苏青加入了妇女团体“妇女生产促进会”,算是尝试进入新的生活,但一时却找不到工作,无法养家糊口。
这时有香港的熟人告之,香港《上海日报》想请当年走红的老作家写稿撑门面,于是她便写了《市妇运会请建厕所》、《夏明盈的自杀》等32篇稿件寄去,可是非但没有收到分文稿酬,反而因“讽刺新社会”的嫌疑而受到上海市公安局的警告。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有惊无险的罗湖桥头(10)
这条路等于断了。那些应得的稿费,她怀疑是被熟人侵吞,托已在香港的潘柳黛代为讨要,也无结果,以致生活越发困顿。
1951年,上海市文化局戏剧编导学习班招生,苏青前去报名,但没有被录取,后由夏衍出面才被批准。
学习班毕业后,她被分到由尹桂芳任团长的芳华越剧团工作,为配合“三反”、“五反”运动写了几部剧本,都未获成功。
后来,她又改编了郭沫若的《屈原》,于1954年5月首演,反响甚好。该剧在参加华东戏曲会演时,佳评如潮,演职员获奖的甚多,可她这个编剧,却因为“历史问题”未能获奖。后来,由她编剧的《宝玉与黛玉》在京、沪连演三百多场,创下了剧团演出的最高纪录。这是她在解放后最辉煌的一个时期。
其后,厄运突然降临。她在改编历史剧《司马迁》时,曾写信向复旦大学教授贾植芳讨教。不料,在1955年胡风事件中,贾植芳被打为胡风分子,公安机关在贾家抄家时,发现了苏青的信,苏青就此被打成胡风分子,被关进上海提篮桥监狱也有人认为,苏青被捕是受潘汉年、*案牵连。。
1957年苏青被“宽大释放”,回到剧团无事可做,只能去看剧场大门。1959年芳华剧团迁去福建,苏青不愿跟去,遂被安排在黄浦区文化局下属的红旗锡剧团当编剧,兼做配角唱戏,同时还要负责字幕,工作相当辛苦。其时,她也配合形势写过《雷锋》、《王杰》等剧目,但毫无影响。
1966年*爆发,苏青被抄家批斗,同时被锡剧团辞退,生活无着。后来,总算被黄浦区文化馆收留,1975年退休,每月领退休工资元。
苏青晚年极为凄凉。她原住在市区瑞金路,环境简陋,要与邻居共用厨房、卫生间,且经常受邻居欺负。无奈之下,便与郊区一户人家调换了住房,以求安宁。
在漫长的岁月中,她与已离婚的小女儿李崇美和小外孙三代人,住在一间10平方米的房子里,相依为命。
晚年的苏青身患多种疾病,基本断绝了与外界的往来,唯与王伊蔚老大姐抗战前《女生》杂志主编。有所过从。她在致老友的最后一封信中说:
成天卧床,什么也吃不下,改请中医,出诊上门每次收费一元,不能报销,我病很苦,只求早死,死了什么人也不通知。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时期也不远了。
人到此时,方知生之艰难。若回想起当年对冰心的无情挖苦与调侃,怕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
1982年12月7日,苏青去世。终年69岁。病危时,她很想再看一看《结婚十年》,但家中没有这本书。
苏青死后两年,上海市公安局作出了《关于冯和仪案的复查决定》,称:“经复查,冯和仪的历史属一般政治历史问题,解放后且已向政府作过交代。据此,1955年12月1日以反革命案将冯逮捕是错误的,现予以纠正,并恢复名誉。”
上世纪80年代末期,随着张爱玲的被“发现”,苏青也被挖掘出来,《结婚十年》等旧作大量印行。可惜这轰轰烈烈的热闹,她是看不到了。
——无须多说。以苏青的命运作参照,张爱玲遵照母亲的劝告去了香港,是没有错的。
在当时,张爱玲并没有燃眉的危机,且已有夏衍这样强硬的庇护者,出走,只是出于一种远见。
“惘惘的威胁”,是张爱玲内心深处永远的结。
——她解不开。也许是一生也解不开。
所以,只有告别上海。
和胡适一道凝望赫贞江(1)
张爱玲这一别,是彻底告别了中国文化的土壤,要在异国的大地扎下她精神的根了。
如此的风险,她怎么就敢去尝试?她内心究竟有何等深重的创伤,才迫使她如此决绝?
难道是她把倔强的母亲当成了榜样?
——命运已坏到不能再坏,再来一次破坏性的大挪移,也许就会好起来?
那艘传奇式的“克利夫兰总统号”,是应该写进中国现代史的。在那激荡变幻的岁月里,它不知把多少中国名人运往了美国;同样,也不知把多少中国名人运回了祖国。
船是在旧金山入境的,审核张爱玲身份文件的海关人员,是一个矮小的日裔青年。张爱玲的身高,本是英制的五尺六寸半,结果他写成了六尺六寸半。
爱玲感到好笑,这真是一个“弗洛伊德式的错”。她想原因是——“我瘦,看着特别高”,而那日本人生得太矮,自卑的情结导致了笔误。
如果换算成公制,张爱玲也就是一米六八多一点,而日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