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 你说的甚么话?
瞎 下雨,下雨,这回可真下了血了。
阿明 你说的甚么话?
瞎 你爸爸几时回来?
阿明 他今天回来,也许就快回来。
瞎 你觉着痛不?
阿明 我觉得倦,可是我很快活,有你来陪着我。
瞎 你有甚么话对你爸爸说,孩子?
阿明 对他说,我爱他,好爸爸,对他说,我想替他杀那个人,可是我气力小,打不过他。对他说我见了我的亲妈,我的眼一定看得见了。对他说,我要见他,可是我倦极了要睡了。对他说,我——爱——他——好——爸——爸……
瞎 还有甚么说的,孩子,慢点儿睡。
阿明 (音渐低)我——也——爱——你——老——周。我——想——听——你——弹——听——你——唱——我——要——睡——了……
瞎 (取三弦调之)好,我唱给你听。(弹三弦,曲终阿明现笑容,渐瞑目死)。歌:——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瞎 阿明,阿明!(抚其头面,及胸)。去了,好孩子!(抱置怀中)张目前望。若有听见,(面有喜色)再会罢,孩子!(户外闻急骤铃声)最后的人回来了。
(卞严入室,见状惊愕,木立不动。)
瞎 (自语)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
卞 (走近)阿明,阿明!
瞎 他不会答应了。
(卞疾驰至内室,复驰出,听瞎子自语,立定,严见尤所遗雨鞋,捡起察看,点头似悟。)
瞎 我闻着罪恶的香味,我听见小羊的叫声。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
卞 (张眼作疯状,严伸手欲前扶持之,复止)哈哈!我明白了!
(卞握拳露齿,狞目回顾,见壁间佛像,径取摔地上,复趋灵案前,伏案跪下。)
(长号)妈呀!(踉跄起立,双手抱头,行至阿明模卧处,伏地狂吻之)阿明,阿明,我的亲孩子!(复起立。狂笑)哈哈——哈哈——哈哈……
(自语)走的走了,去的去了,来的又来了。(忽示决心,疾驰出门)
严 (卞狂叫时木立不动,似有所思,见卞出,惊叫)师父,不忙,还有我哪!
卞 (复入,立开口)老敢!(严未应,卞复驰出。严随出。户外有巨声) 瞎 好的,又去了一个!
(严回入室,手抱头悲痛,忽抬头。趋壁角捡得利刀,环顾室内,疾驰出门)
瞎 好的,报仇!好的,报仇!血,还得流血!(抚阿明)好好睡罢,孩子,没有事了!(取三弦弹,幕徐下)
附:《卞昆冈》序
余上沅
不知是甚么缘故,志摩、小曼都和意大利的戏剧发生了一种关系:志摩译过《死城》,小曼译过《海市蜃楼》。或许是偶然的罢,他俩最近合作的《卞昆冈》,在我个人看,也仿佛有一点意大利的气息。
提到意大利的戏剧,我们便不能不想到他们的两个重要时期:文艺复兴以后和现代。文艺复兴以后的意大利戏剧观念是“食古不化”;变本加厉,批评家误解了亚里士多德及何瑞思的原理,把它们铸成了一堆死的规律。他们蔑视中世纪的成绩,蔑视民间的戏剧,他们不明白编剧家与剧场演员及观众间的关系:结果是意大利没有戏剧,除掉一些仿古的空洞作品,一般人没有品味,除掉维持粗俗的短打和蒙面喜剧。经过了十八世纪的法国影响和十九世纪的沉寂,四十年来,意大利的戏剧在世界文艺上终于占了一个地位。从近代意大利戏剧里,我们看得见诗同戏剧的密切关系,我们看得出他们能够领略人生的奥秘,并且能够火焰般的把它宣达出来。急进一步,他们中间并且创立了所谓之未来派的戏剧,虽然它不能得到生命的延长。在意大利的现代戏剧里,除了一两个作家之外,能够持平不偏的几乎再没有了。但是他们的气魄,他们的胆量,总是配受相当的敬意的罢。
刚才我不是说志摩、小曼合作的《卞昆冈》仿佛有一点意大利的气息么?这话可又得说回来了,这个仿佛是有限制的,并不是绝对的。虽然《卞昆冈》也多少有些古典的体制,可它并不是死守那文艺复兴以后的呆板理论,并且,我还以为作者在动笔以先并不会想到过任何戏剧理论。至于气魄和胆量,《卞昆冈》倒比较的和意大利现代剧接近得多。在有意无意之间,作者怕免不了《死城》和《海市蜃楼》一类的影响罢。这都是我妄测的,作者及读者都不见得肯和我同意,我知道。
其实,志摩根本上是个诗人,这也在《卞昆冈》里处处流露出来的。我们且看它字句的工整,看它音节的自然,看它想象的丰富,看它人物的选择,看它——不,也得留一些让读者自己去看不是?他的内助在故事及对话上的贡献,那是我个人知道的。志摩的北京话不能完全脱去硖石土腔,有时他自己也不否认;《卞昆冈》的对话之所以如此动人逼真,那不含糊的是小曼的贡献——尤其是剧中女人说的话。故事的大纲也是小曼的;如果在穿插呼应及其他在技术上有不妥当的地方,那得由志摩负责,因为我看见原稿,那是大部分志摩执笔的。两人合作一个剧本实在是不很容易,谁都不敢冒这两人打架的危险。像布孟(Beaumont)弗雷琪(Fletcher)两人那样和气不是常有的事。诗人叶芝(W。 B。 Yeats)同格里各雷夫人(Lady Gregory)合作剧本时是否也曾经打架,我不得而知,不过我想用他们来比譬志摩、小曼的合作,而且我以为这个比譬是再切贴没有的了。至于究竟是否切贴,我也不在此地多说,还是请读者去看一看“The Unicorn from the Stars”罢。
说志摩根本上是个诗人,在此地并不含有恭维他的意思。假使莎士比亚不进剧场,没有白贝治一班朋友,也许他只继续写他的商籁(Sonnet)。诗人上再加戏剧两个字是非经过剧场的训练不可的,这件事似乎在历史上还没有过例外。我曾劝志摩约几个朋友排演《卞昆冈》,把它排印单行本,我也是怂恿最力的一个(因此志摩便责成我写一篇序)。那么,有不妥的地方以后我们及作者自己都好避免,而我们更乐得领会它的长处。我们的戏剧界沉闷极了,有它出来给我们一个刺激多少是件好事不是?新戏剧的成功早晚就要到的,《卞昆冈》正好做一个起点。
我不希望《卞昆冈》有人把它当一件杰作,因为作者还有无穷的希望,而这个无穷的希望又是在《卞昆冈》里可以感觉得到的。我更不希望只是《卞昆冈》的作者有无穷的希望,因为建设新戏剧决不是一两个人的私事。
十七年六月,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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