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野原一郎的寓所,发现赌钱的已经来了五六十人,大多是中日巨商和当地官员。很快大家就开始进入你死我活的赌态之中,金钱的回响与银票的味道弥漫环绕。一点红出手大方,而且随着男人们大声呼叫,好像她与这房间的空气都融化在一起了。
我感觉在这样粗疏的环境里,对我是很不适宜的。野原一郎也不赌,他只是坐在一边观看。他看腻了走到我身边问:
“你不会玩,还是压根就不爱好?”
我摇了摇头说:
“都不是,是有些不习惯。”
他说:
“你习惯什么,看你们中国的庄子、苏东坡的书?”
我问:
“那你有吗?”
他说:
“为什么没有?这些东西我也同样喜欢,你随我来。”
我们上了楼,一位身穿红棕色的女侍者出来迎接。野原一郎对她说:
“这是我请来的美丽客人,你去拿些糕点,煮最好的咖啡,送到我的书房。”
女侍者点头哈腰地走了,尊严降低到与动物一般。
我们推开屋门进去,四周全是书,顶上的天花板是淡蓝色的,如天空一样明净。钢琴上一大束月季花,似乎在音乐声中刚刚苏醒。一张根雕花桌放在房屋中央,榻榻米上蒙着嫩黄色软布,四角绣着绿色的叶子;嫩黄色的窗帘,半掀着挂在窗上,上面很自然的缀着几朵翠绿的小花。
四周的沙发都蒙着嫩黄的套子,一色浅绿的靠垫点缀着几星黄点,就连地毯都是嫩黄色的,这儿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干净,那样美得刺眼!
野原一郎招呼我坐在沙发上,旁边是一只古典的花架,翠绿的竹叶草直垂到我的发际。衣柜和家具都是乳白色的,与男主人的肤色相同,而这些黄色的装饰正好与野原一郎的服装颜色一样,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美,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适。
野原一郎指着书架说:
“你喜欢看什么书,自己去取吧,拿走回去慢慢看。”
女侍者轻轻地敲了敲门,把咖啡与糕点放到根雕桌上,就退了出去。
野原招呼我过去喝咖啡。我说:
“我书也不想看,咖啡也不想喝。只想静静的坐一会儿。”
野原说:
“我真诚地希望你能经常过来。”
我没有回答。这里的摆设,这里的藏书,这里的色调,还有野原的儒雅都是刽子手的伪装,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然而,我内心的活动和仇恨都没有表露出来。我想着根生交办的事,想着为父报仇的责任。依然虚伪地应酬着。我说:
“在独身主义者的生活里,你是最幸福的”。
他加了几小勺白糖只放在一只咖啡杯里,而自己的咖啡杯并没加糖。他柔和地用小勺搅拌着,并且连声招呼着我快趁热喝下去。
冒着热气的咖啡给了我温暖的感觉。他的笑容越发温和而慈爱,我的周身起了不少鸡皮疙瘩,我明显地感到,他的表演,与残杀中国同胞时惨无人道的本相相比,真是天悬地隔。我蓦然间心底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愤怒的火焰在心头一闪而过。可我是需要理智,需要平静的心境,我不能被他表面装出温文尔雅欺骗了。我要杀死他,恶魔的法力高强,能变君子也能变花朵,但七十二变,杀人放火的强盗本性难变。
我们坐到根雕桌前,脸对着脸喝着咖啡。我问:
“你为什么对我如此好?我们可是有着不同的国籍,而且我又是一位风尘女子,我有些怀疑你是不是对谁都怎么好?”
野原一郎看着我,突然十分正色地问:
“你恨我吗?”
我心里乱及了,不过还是低迷一笑说:
“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能恨你呢?假如我恨你,我是不是太没理由了我可不是得了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的人。”
野原一郎呵呵一笑,猛地仰首喝了一大口没加糖的苦咖啡,表情特别复杂地说:
“我不想得到你,可是我喜欢你,你就像圣洁烂漫的樱花似的在我面前开放,但我决不可动有私心杂念,你是一个*,可你的身心又是那么纯洁,我在中国的土地上生存,就是个侵略者,像你这样正义的女孩,难道不恨我吗?可是你们中国人,对大东亚共荣圈有太多的误会。中国人咋就不明白,你们现在落后的状态是多么需要我大日本帝国的帮助。你说对吧?”
一副强盗的嘴脸,说出的全都是强盗逻辑!
“野原太君,你是征询我的意见吗?”
野原以异样的眼光看了看我。我故意把头低下去,避开他怪样的目光。只听他温和地说道:
“是呀,我倒想听听一位‘商女不知亡国恨’的风尘女子,是怎么看我大日本的!”
他的话刺疼了我。
我抬起头来,用威严的目光迎上去,冲着他那目光中的鄙夷与凌辱迎上去。这让他感到意外,他速迅避开了我锥子般的目光。
“野原太君,你愿意听真话,还是愿意听假话?”
野原用小匙搅动着我杯中的咖啡,动作特别夸张,掩饰他的心虚。却又故意抬高声调,并显得大度地说:
“当然是听真话……”
此刻,日本强盗毁我山林、烧我家园、残杀我的父亲,还有在中国大地上穷凶极恶,烧杀抢掠,辱我姐妹,一件件,一桩桩,全部浮现在眼前。我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想痛快淋漓地数落一下这个披着人皮、伪装“亲善”的豺狼!不过,这时,我想到根生,想到根生交给我的任务,那可是为抗日出力的任务,绝不能图一时的痛快,误了大事!
我放柔了语气说:
“野原太君,我还是不说了吧。”
野原先是被我逼问得上了高台,现在刚好就坡下驴,抬起头,目光软软地说:
“这样好,还是不说的好。你想说什么,我也猜得出。”
我显得特别平静,我说:
“野原君,不要把我看得那么复杂好吗?千座菩萨一缕香火,我不管谁来统治梅城,在我看来能给我带来快乐的人,就是我的朋友。”
野原一郎说:
“谢谢你的理解,你给我带来了美丽的心情,不管时局多么动荡,我会用生命去保护你的,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我说:
“我也会对你尽力做到真诚。”
我们又说了好些话,我在下去的时候,从他的书架上特意借了几本书,他给了我一些钱,说是给蝉妈的支持费。
下楼的时候,赌徒们的输赢已见分晓,紫媚可能输了钱,软塌塌地坐在沙发上抽烟。一点红依然在狂赌,她脸上浮动的酒窝使她更显得得意而年轻。她在任何的场合之下,都能显出不同的美丽与妩媚。整场赌局里她是最耀眼的中心人物。
我们没有打扰任何人,静静地走出大厅。野原让他的司机送我回去,我上车以后又回身下车,对他说:
“谢谢你对我的尊重,更谢谢你对我没有非份之想。你代替我向紫媚与一点红说声抱歉,我真的不适合这种场合。”
野原一郎听了我的话,先是神秘地一笑,说了句:
“我怎么会强人所信呢?”然后话头一转,又说:
“放心,我会和她们说的,你回去早早休息,我给你的书中夹着我的电话号码,孤独了就给我打个电话。”
我与根生见面的第三天的中午很快来临了。太阳很毒,蝉妈不愿意让我出去,说是天太热,容易中暑晕倒。我非要去不可,她不得不把给我新配的小丫头滋芽叫来,让她给我打着伞。我又怕蝉妈起疑,只得让她也跟着去了。
我们来到教堂门口,根生老爷已经来了。他穿着对襟衣衫一副平民打扮,见到我背后打伞的滋芽,转身进了教堂。我让滋芽等在门外,我也跟了进去。
进门后他的态度忽然虔诚起来,用圣水在身上划了个十字,眼睛注视着半空中舒展的耶酥,安详而庄重地一步步向前走着,我跟在后边,轻步地走着,他好像没有我在身边一样。
四周的信徒已经到了不少,有人跪在地下祈祷,有人痛哭流涕在那里忏悔,有人专心咏颂经文。我的心深受感染开始净化、安详。想到对老爷的热爱,又觉得空虚。
根生老爷在耶酥面前跪下来,我也跟着跪下,他把双手合拢,把额头埋在里面,我学着他,也闭着眼睛。他低沉的声音传入我的耳内:
“叶儿,祈祷你最想实现的梦想,希望主能满足你的愿望。”
于是我开始祈祷,我没有思索,轻声说:
“愿抗战早日胜利,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我们永远都有这样庄严透明的心情。”
我又问根生老爷:
“你祈祷的是什么?是不是告诉我就不灵了?”
他低低地说:
“我祈祷,野原一郎这条残忍的恶狼早日被我杀死。”
我的心里猛地一惊,难道根生老爷给我的下一个任务,就是杀死野原一郎吗?
我抬起头,望着耶酥像前的红烛,思想在飘渺之中沉浮。战争是无情的,不管*者是多么的残暴,他终究有善良的一面,我转身看了看身后跪拜的泱泱教徒,突然体验到宇宙的奇伟与自己的渺小,同时也感到了生命的渺茫与命运的无常!
我不知道根生老爷是什么时候起来的。他举头凝望着十字架上耶酥的雕像,面容显得十分深沉,浓长的睫毛之下,圆圆的眼睛发着坚毅的光芒,雪白的衬衫领口,露出健康的肌肤。
他低声说:
“神父弥撒的时候你先从后门出去,到教堂的后院从东数起第五个房间,我马上就到。”
我问:
“安全吗?”
他说:
“别问的太多,都安排好了。”
很快,弥撒开始了,我用白丝巾蒙了头,俯在手上。走向祭台前的神父,我静听着神父在我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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