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题外话:我家族中的女人,一代接一代守护山林的故事。
《山林女人》二
当我赶到崖边,只看见飞絮如一缕白云一样的身体飘在崖涧,其实也不像白云,白云那样轻浮,倒像一只腾飞的蛟龙跃向深潭,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猛然间一阵被抽了筋骨的痛感使我软软地瘫在崖边的石板上。
我竭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一声:“飞絮——”
崖下老半天才传来袅袅的回音。我被几个女人搀扶着走下山崖回到飞絮的山窑里,飞絮的衣服还整齐地放在衣橱里,刚刚为根生做了一半的鞋放在炕桌上的花篮中,她却永远走了。前几天她还说要到后山的榆林坡去摘一些榆钱吃榆钱粥,可转眼间人去楼空已成为黄鹤一去不复返……飞絮,美丽的飞絮!有人说:漂亮的女人总比别人得到更多的好处,可飞絮却因漂亮被逼上绝路。自从我来到山林,我们姑嫂之间没红过一次脸,没吵过一次嘴。长嫂如母,不管我怎样说话,飞絮总是默默地答应。如今她永远的去了,留给我的只有恶梦一样的记忆。
这个家彻底垮了吗?我的公公,我的丈夫,我的妹妹都因山林葬送了性命。这一片片可爱的山林给我们的家族带来多少灾难哪!我开始嚎陶大哭,今夜我要把所有的眼泪流干,我要哭出鲜血。直到把全身的血液流尽。
在我不顾死活失声痛哭的时候,青杨和绿柳一人抓着我一只手也在痛泣着。我求死的念头,顿时飘飞而去。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已经饱经了沧桑的岁月,他们是高家的根苗,是飞絮与根生血液的传继人。我看着两个可怜的女儿,我无比后悔刚才愚蠢的想法。我现在是高家顶天立地的当家人了,我要把高家最后的一脉骨血传承下去,不管以后天塌地陷,我都要把这两个孩子拉扯成人。我停止了哭声,一手挽着一个女儿,跑到院里。
我说,孩儿们呀,你们都跪下,娘要对着苍天发誓,对着五百多口山民发誓:高根生、高飞絮,你们如果有灵魂的话听着,我许贞香即使吃尽人间所有苦难,也要把这两个丫头养大成人;让黑麂子山、饮马川起死回生。如果谁在我这一双女儿上心怀不轨,我舍家破产也要让他下十八层地狱。说完我咚咚地嗑了三个响头,青杨和绿柳也嗑了三个响头。我们娘儿三人的额头都淌着鲜血。我说,孩儿们,有种,像你老子的女儿,像你大姑的侄女。你们要听娘的话,这林子里流着咱高家一辈又一辈人的鲜血,就是天塌下来我们也不离开山林一步。
女儿们说,听娘的。
我对着山民们说:“大家回去做饭吃饭,少东家去了,大小姐去了,是不是该听少奶奶的了?”
大家齐声说:“是”。
这一声又让我泪流满面,我被这些忠诚而朴实的山民感动了。这些年,我独自坐在阁楼里,指手画脚使唤着金奴银婢,与大家连话都很少说,没想到紧要关头大家是那么维护我,对高家依然忠心耿耿。
正要回屋,牛子气喘嘘嘘地回来报:“大少奶奶,我们在山崖下寻了许久,没有发现大小姐,在崖下的河边却发现了周同,他还活着,可能腿摔断了,已经抬到院外。”
我冷笑一声说:“哼,把这个狗东西抬上来。”周同被软榻抬到我面前。我狠狠地唾了他一口,“狗东西,你还活着。”大家哗然一片,哗啦啦的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的说:“把他吊起来点了天灯。”
也有的说:“把它千刀万剐来祭奠大少爷和大小姐。”
有的说:“把他重新扔下山崖,摔成肉饼……”
周同已无法动弹,贼溜溜的眼睛滴溜溜乱转,所有的山民没有一个愿意让他活着。从他惊慌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已料定自己没有半点活下去的可能。忽然有人说周同的侄子周峰带着他家几个人拿着砍刀来要人。
我说:“该来的可就来了,带上来。”几个小子们已经把他们的砍刀夺了下来。周峰几个人被五花大绑捆得如死猪一般。
我说:“松开绳子。”六指子不情愿地把他们的绳子松开。
我问周同的侄子:“真是粪堆里长不出灵芝草,有什么样的叔叔就有什么样的侄子,你们来是要人还是乘机欺侮我们孤儿寡母?如果要人你们带走,如果心怀歹意,我让你们马上变成肉酱拿去喂狗。”
周同的侄子面如土色,吓得头发也如钢针一样一根根直立着,完全没有一点报仇人那种雄赳赳的气派。他磕头如捣蒜:“大少奶奶,放了我们吧,都是我瞎了狗眼,我原想趁机吓唬你一下,没、没想到……”
“少废话,是不是来接人的?”我大喝一声。
“是、是,我们来接人回府。”说着几个人连滚带爬去抬周同。
我说:“放下。周府以前叫高宅吧?”
“是是,叫高宅。”周峰说。
“高宅以前有我们兰姨太太住着,现在兰姨太太已经下世,既然那里没有高家的人了,我们高家可就要把高宅收回来了。”
“啊……这可得问问我叔叔。”他扭过头对着躺在地上的周同说。
周同叹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活命,一个高宅,十个高宅算什么!”
我让叶儿拿来笔砚,写了收回宅子的字据,让周同去摁了血手印。我对着五百多山里的老少爷们、奶奶姑娘们说:“从今后,高宅就是孩子们的学堂,我要让我的青杨绿柳、山里和全镇上的穷孩子都去学堂里念书、习字,学珠算。”山民一听欢呼起来。转瞬又陷入根生和飞絮死去的悲哀之中。
周家的几个人如丧家犬一样正要抬周同,我说:“慢……”周家的人一哆嗦,忙停了下来。“你们背着他回去,把软榻留下。从此以后你们休想占高家的一根线头。”周家的人背起周同,周同痛得龇牙咧嘴,一条腿如一条死蛇一样摇晃着。
二奎婶儿一下子冲出人群跑到我面前说:“大少奶奶,周同这条恶狗不能放呀。大少爷,大小姐,我家二奎,还有三柱他们二十来个山民的命,不要说一个周宅,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也换不回呀。”大家齐声说:“不能放,放了太便宜他们了。”有人已经用猎枪瞄准了周同的脑袋。
周同用哀怜的眼睛瞅着我,眼角流出两滴浊泪,深深地叹口气说:少奶奶,我周同不是人,恩将仇报,给高家制造了那么多灾难,林毁人亡,真是不该呀。少奶奶,你就处死我吧,也好解解你和乡亲们的心头之恨。说完闭上眼睛等待着我最后的宣判。
真没想到,我的心居然软了下来,本想将他乱棍打死的念头,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我双手把二奎婶扶起来,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对山民说:让这只断了腿的赖皮狗滚吧。如果没有周同,还会有王同、李同,反正日本鬼子来了,我们这片山林是保不住的。牛子说,周同这个狗日的下了山再去找日本人呢?那时我们就没法活了。
我不知怎样回答,眼睛盯住周同。周同睁开眼睛,战战兢兢地似有委屈地说,日本人不会再相信我,他们死了那么多人,还要找我算帐呢。我不会再去为虎作伥。说完又把眼睛闭上了。马栓说,那也不成,我爹妈和三柱就白死了吗?不如给他们腿上穿个眼,或割他们的耳朵来解恨。我说:那笔血债要记到日本鬼子的头上。如果大家实在恨周同,你们就像我刚才那样,吐他的脸吧。
大家勉强同意,呯拉站了两排。人从饮马川一直通到山下,二奎婶咬破舌头狠狠地把带血的口水吐到周同的脸上,还不够解恨,又狠狠地朝后背上打了两棍子。大家一个一个的过手一口口的吐,一个个地打,周峰背着周同一步一步地走。后边是小叶带着绿柳。小叶回来说:“周同叔侄俩简直就像从浆糊锅里爬出来的,背上的衣片也被打飞了。”
我带着五百多山民拔蒿草砍灌木去找飞絮。到河流下游的人回来了,攀崖的人也回来了,都说没发现大小姐。
飞絮如雾一样消失了。我把她穿戴过的衣物放在一个檀木大棺材里,虽然它们不是飞絮的肉体,可是它们却沾满了飞絮的气味和体香。我要请城里最有名的三瞎子班的鼓手来吹打,小五台山最得道的高僧来超度,我要给她出大殡发大丧,我要让山民们披麻戴孝,我要让方圆百里的人们知道饮马川有一位守山的巾帼英雄。飞絮的丧事我要办得比根生的还要风光,我把青杨和绿柳叫来守灵,我要让他们永远记住他们的这位漂亮而无畏的大姑。
灵停了七七四十九天,天天有哭声,天天有乐器声。下葬了,我找了山中一个五六丈高的巨石,让镇上最好的石匠搭了架,刻上了“山林公主”四个大字。我要让山里的每个人永远地记住飞絮,把飞絮的死当作山林起死回生的又一个崭新的起点。从这一刻起,我要让大山重新披上苍翠的绿衣,我要让千百只逃走的动物,重返家园。
学堂里一共收了一百多个12岁以下的孩子,找了七、八个教书先生。孩子们上学那天,我开始上山。我把焚烧后的山林重新查看了一遍,烧得轻的,树根还没死,明年还能抽出嫩芽,可烧掉的树木烤坏了根的永远死了。我让牛子带了十多人去黑麂子收果子,然后拿到城里和镇上卖,卖不掉的存在地窖里等到腊月拿出来吃稀罕。我带着马栓、六指等一百多人清理林地,砍倒焦糊的站木。四环子带了十个人到山东买树苗子。剩下的人都拿着铁锹把满山的木灰和动物的尸体都埋在地下,明年种树能当作肥料。因回家不方便,干到那里就在那里的山洞或窝棚过夜。
一日二奎婶来到工地上,太太,快回去看看吧,您三天没回家,青杨小姐不吃不喝也不肯上学。我一下急了,是不是病了?没有找个医生看看?二奎婶说:“也不是生病,孩子就是想见见你。”我的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