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南宫踏雪也低了头去,眼圈微微红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看到舒望星正望向自己,忙笑道:〃咱们也不用担心,叶公子有云姑娘照顾,自是万无一失。……望星,你不是说昨晚糊里糊涂就睡着了,还有许多事来不及问,所以一早来,想问个明白?〃
舒望星点了点头,道:〃等小岩他们吃了早饭再说吧。我也没什么急事,且先在外面赏会儿梅。〃
方岩知舒望星必已用过早餐,忙忙点头,眼见舒望星携了南宫踏雪徐步踏了出去,更不敢让他久等,匆匆用了早餐,径去门外找他。
小嫣大约也吃过了,但见方岩吃得香,也拿了勺子来舀了一碗白粥就了咸菜吃,居然吃得很是香甜。但一眼见到方岩离开,立即丢了筷,跟着他跑出来,叫道:〃等等我啊!〃
方岩亦不忍放开她,顿下脚来,挽了她的手,沿了舒望星在雪地里留下的一排新鲜脚印,一路于梅影里穿梭,寻将过去。
梅荫深处,却有个小小的亭子,堆了厚厚的积雪,掩在大片的红梅之中。小惜儿的嫩白小手儿,持了一个窄腰长颈的白玉瓶儿,跟在南宫踏雪身畔,仰了小小的头颅,绽着稚拙晶莹的笑容,瞧她的母亲拿了一柄剪子,将形体最秀逸的一枝红梅缓缓剪下。梅枝随着剪子的开阖而震动,落下朱砂般鲜红可爱的梅瓣来,掉到惜儿面颊和脖子上,逗引得她缩起脖子来格格笑着,娇稚的童音荡在红梅白雪间,连向来阴着的天也变得灿烂清爽起来。梅花插入她抱着的白玉瓶里,衬着她小巧美丽的红润面颊,相映成趣。
舒望星抱了蝙蝠暖手铜炉暖着手,斜倚栏杆而坐,注视着娇妻爱女,眉目平静,唇角是淡淡的笑意,眸光却是悠远而凄然,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他的小蝶和元儿。元儿与他分别时,也才不过五岁,比惜儿略大一些,如今已是半大的少年,知道在谷中帮着伯父处理事务,并调配人手继续寻找自己的父亲母亲了。
想来,元儿亦是可怜的,明明父母俱在,却再享不了半分天伦之乐。在他小小心灵之中,最快乐的时光,定是在青州作为酒家之子时的平凡生活了。
而舒望星,如此聪明的舒望星,又怎会想不到爱子的失落难过?他的心里,亦该是千般痛苦万分思念的吧?可面对南宫踏雪和幼小的女儿,他终究不肯让心头的忧伤,沉凝到眉目面容间来。
只因,他是舒望星。那个永远不肯伤害到任何亲人爱人的舒望星。
方岩听到自己心头隐藏的叹息,又听到了小嫣惊喜的欢叫:〃哇,这个小女孩好漂亮啊,叔叔,她是谁家的孩子啊?〃
舒望星一时从缈远的沉思中醒悟过来,方才见到方岩二人,微笑道:〃小嫣,这是我的女儿惜儿,舒景惜。〃
小嫣茫然〃啊〃了一声,道:〃我怎么总觉得叔叔生的应该是儿子?而且叔叔娶的婶婶,似乎姓谢,不是南宫姐姐啊!〃
这一次,南宫踏雪的神色有些变了,担忧地抬起头,望向舒望星。
而方岩只恨小嫣失去的记忆太少了一些,最好她能将那些会导致所有人不快的回忆尽情抹去,从此如一张白纸一般,只涂抹梦幻般的微笑和快乐。
可惜,这也只能是方岩的幻梦。失忆的小狐狸还是和以前一样,有意无意,总在伤人心。
舒望星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展眼又微笑了,指住对面的条椅,道:〃坐下吧,咱们边赏梅花边说话吧。〃
方岩坐了,悄悄儿和小嫣道:〃呆会我和叔叔说话,你别说话吵着我们,好不好?〃
小嫣不解看他,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又黑又亮,如一泓明澈见底的清泉,倒让方岩瞧了心中一酸,再顾不上叮嘱她,拍了拍她肩,苦笑望向舒望星。
舒望星却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家常聊聊,只需把我,把我离开后的事大致告诉我就成了。……其实知道你们都好,我已经放了大半的心了。〃
他心头最放不下的,定然是谢飞蝶和元儿了。方岩沉吟着,也不敢说得太多,只将连石山众人久寻不获,谢飞蝶独走天涯寻夫之事草草说了,又提带元儿回谷之事,将一路的险情大多隐了不提,只说元儿在谷中如何聪明用功,月神如何加意教导,果见舒望星黯然之后渐渐显出喜悦欣慰来,方才放下心来。
随即又提到再出江湖前往刀神门祝寿,遇到陷阱,以及众人相救之事。若是有关于小嫣的,便瞟一眼小嫣,含糊略过,舒望星也自明白,并不追问。等提及极乐殿主夺走天心诀下部,刀神要双明镜小晴等警示月神仇家女子时,舒望星面色渐渐凝重。
〃姓仇的女子?〃舒望星沉吟道:〃我怎不知道谷主什么时候跟姓仇的女子结过仇?〃
南宫踏雪自方岩开始讲述起,亦坐到舒望星身侧,将惜儿抱于膝上,静静听着,此时突然插口道:〃到底刀神说的,是姓仇的女子,还是仇家的女子?〃
方岩道:〃刀神说那女子,叫仇绫罗,应该是姓仇吧?〃
〃仇绫罗?仇绫罗?〃舒望星有些迷惘地喃喃念着,忽然失声惊叫起来:〃罗儿?莫不是那个罗儿?〃
方岩给他一提,立时想了起来,道:〃当时天水宫双大哥亦在,也曾猜测是罗儿,可凭小晴怎么追问,都不曾说那个罗儿是谁啊。〃
舒望星的脸色已有些变了,他炯炯望向方岩,道:〃后来你们到这里来,小晴他们回谷去提醒谷主了么?〃
方岩见他显然有不安之色,忙道:〃是双大哥亲自护送小晴回谷的,应该不会有事,此时必然早到谷中了。〃
舒望星知道天水宫少主的能耐,略略放心,苦笑道:〃如果真是那罗儿,只怕谷主真有些麻烦。我们一直以为罗儿早就死了。〃
此时方岩也忍不住了,问道:〃罗儿到底是谁?难道本领比谷主还厉害?〃
不知什么时候起,外面已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先是稀疏霰粒,渐而愈来愈大,竟飞扬起满天的鹅毛来,缓慢而悄然地飘洒下来,渐渐将曾被昨天一场大战导致的狼藉覆住,依旧一片冰雪无暇琉璃世界。
舒望星将披风紧了紧,回身试了试惜儿小手的温度,惜儿露着小小虎牙,欢欢喜喜对父亲展着大大的笑脸。南宫踏雪忙将惜儿抱得更紧些,笑道:〃惜儿穿得多,躲我怀里暖和着哩。你冷么?手炉是不是凉了?〃
〃我也不冷。〃舒望星摇着头,沉思片刻,才回答方岩道:〃罗儿的本领,自然不能与谷主比,至少在二十多年前,一百个罗儿也不是谷主的对手。只不过,只不过这个罗儿,可能真是谷主最大的弱点了。〃
〃谷主的弱点?〃方岩不可思议地叫道。月神那样冷峻高傲的人物,会让另一个人成为自己的弱点?
舒望星已回忆起一些往事来,声音有些缥缈:〃最初,我也不知道罗儿这个人。后来,我十八岁的那一年,认识了谢飞蝶,彼此心心相印,我便求谷主答应我们的亲事。但谷主的性子,你大概也是知道的,他差点把我关起来,永世不许我出谷去。到他与天伤流的宇文天伤决斗前夕,他还怕我偷偷跑出去,不放心我留在谷中,就将我带在身边去参加决斗。结果在半路,我又见到了闻讯赶来的小蝶。〃
时隔那么多年,提到谢飞蝶,舒望星的面庞还是泛起微微的潮红,即便南宫踏雪就在身畔,他还是那样轻而温柔道:〃小蝶那样待我,我自然也放不下她,瞒了谷主悄悄去见她。结果谷主赶来,竟要杀小蝶。我自然不肯,一面阻拦他,一面和他争吵,骂他不懂人间真情为何物,必是个负情寡信之人。谷主气得一掌把我打得吐血,终究把小蝶给放了。〃
方岩诧然目注舒望星,怎么也看不出这般温和沉静的男子居然曾这般与月神闹翻过,更想不出,那般深沉稳重的月神,也会给自己弟弟激怒到动手伤人。
舒望星继续道:〃谷主虽然一向待我严厉,却不曾这般发过怒,更不曾动手打过我。我也着恼,跟他回客栈后不肯吃饭,也不肯吃药,只蒙头睡觉。……现在想来,那时我实在很是孩子气,呵。谷主似乎心里也不安宁,搬到我房里来伴着我睡,不时察看我的伤势。后来见我发烧,也不顾就要与人决斗,利用内力来为我疗伤。等我睡下后,我听见他在我床头叹息,还自言自语说,'我真的很无情吗?'后来,他神思不定独自走了出去,可能还喝了很多酒,有些醉了,结果就中了宇文天伤的暗算,受了重伤。〃
檐角的积雪压得沉了,很轻地〃扑簌〃一声跌下来,掠过凝雪的红梅枝头,晃动半树梅花,簌簌落雪,扑扑扑摔了一地的小小雪坑。舒望星凝视那些落雪,眸光却是黯然。许久,才继续述道:〃我知道谷主是为我的事心烦才误中暗算,见他伤重昏迷,又是愧,又是怕,便跪到他面前发誓,再不与谢飞蝶交往,再不惹他动气。当时谷主神智并不十分清晰,只回答我说,并不怪我,只是他想起罗儿了。我守在他床畔,只听他在昏迷之中,不停地唤着罗儿,罗儿,只很少几次会唤嫂子的名字。我当时便疑惑,等帮他与宇文天伤决斗完毕,便派人调查此事。谷主的心事,一向藏得太深太好,旁人猜都猜不出的。我费尽心思,只查到当年武帝宠姬孔雀夫人有个女儿,叫绫罗,人称绫罗仙子,似和谷主有过甚么过往。但孔雀夫人得罪了谷主,谷主血洗了她们所在的孔雀岛,不留一条性命,包括绫罗仙子。〃
方岩不觉倒吸一口凉气,道:〃只怕,谷主说的罗儿,不是指这个绫罗吧?他若是跟这女子有情,怎会连这女子也杀了?〃
舒望星摇了摇头,道:〃谷主很少出谷,认识的女子几乎可以数得出来,哪里又找得出第二个罗儿?何况听说谷主灭了孔雀岛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开心,连身边侍侯的下人都看得出来。只怕罗儿并不是他有心伤害的。〃他低头想了一想,道:〃是了,孔雀夫人是武帝的宠姬,虽不曾有过名分,但两人关系不同寻常是肯定的。所以武帝的第三册天心诀,给了孔雀夫人。如果当日罗儿侥幸逃得性命,必会修炼天心诀上的术法,以此为基建起极乐殿,以图报仇……罗儿本不姓仇,但一门百余口被圆月谷所灭,生命之中,只怕也只剩了个仇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