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多半是下丘脑错构瘤。丘脑下部控制了各种各样的机能活动——有体温、呼吸、情感等,患有此病,其自由意志可说是随时随地消失殆尽,悲哀得难以言说。白理央不愿再深想下去了。
“对方是两个月大的婴儿?!嗯,好,诊断结果出来了么?前叶还是后叶?”蔺芙雅忧心忡忡地说,“我要回去了。”
“芙雅,你还好么?”
蔺芙雅全无心神回答。
下午三点多时,她的车子在车流滔滔的马路上走岔了,磕磕碰碰地开进了一条旧省道。
“不如我来开车,你再休息会。”白理央说,“对了,前方是艾门的雨花岗,有民宿,你没来过吧?我……”
蔺芙雅按了下喇叭,白理央聪明地停下叙说,指了指前面,道,“那有路标。”
“谢谢。”蔺芙雅说。细枝末节上的改变,满满当当是白理央种下的恶果,她虽事无巨细地讲述了与张凡的接触,然而正因这涵盖面广的“坦白”,再加上信誓旦旦的结论,蔺芙雅委实找不出深究的突破口,大小矛盾噪噪切切,根由不甚明朗,伤神赌气又堵心。何况再怎么理论,危机元素照样当仁不让。更令她无法启齿,只能存于意念阶段的是,她嫉妒张凡。嫉妒他的明目张胆,嫉妒他盗亦有道的企图猎食。更透彻地说,她腻烦他那狭隘自傲的男儿面,把不是专利的追求所好作为专利,相反的,女同的恋爱通行证时常不是那么常态那么“高端”。而千般缘由,万种道理,不若同心。蹉蹉跎跎于谁都没有好处。她年逾三十,最是讲求实际。爱要说,同时要行动。再不济,以此千疮百孔换取一份尊严也是可行。
轮胎碾过了水沟盖,蔺芙雅心意已决。
“理央。”
真要拗,白理央是拗不过蔺芙雅的。她带点忐忑地征询道,“芙雅,你专心开车吧?”
“听说连云禅寺主要奉祀的是两尊肉身佛?”蔺芙雅闲聊道。
“是……”白理央别过头,蔺芙雅可以掳获她的任何话头,她不得已顺她的意愿讲解道,“那是古时桐城市人将坐化成佛之肉身粉塑而供的,传闻《谷氏族谱》记载了谷女持斋十年又一,邻居高堰自小仿她,持斋如是。二女婚期同日,都是辞婚绝粒,不顾家人劝阻,潜心修佛,携手同龛并坐十五昼夜,尔后开龛门,现真容,其颜不变,其状安详,终成正果。”
“这两人说不定有蕾丝情结,你说呢?”蔺芙雅笑道。
“嗯。这么想更感人啊。”白理央沉思。
“我羡慕她们。”
“……”恰似火症滚肠,焚烧一重未脱一重又起,白理央慌忙闭上双眼,掩了蓄积的眼泪。
“连云禅寺是个好去处。我个人也很钟意。”蔺芙雅话中有话,她刹了车,一只手臂搁在扶手上,上身趋近白理央,这是鼻息可闻的距离,她说,“理央,我们分手。分手后还做朋友,行么?”毕竟往后还要共事。
“……为什么?”
“嗯?”
“太、太快。”白理央刚吞回眼泪,语无伦次地说,“上次,跟这次,是区别对待。芙雅,别这样,这次我没有防备……太快了。你不是,只宠我一个么?”情绪无所归结,人遭着这煎熬,白理央经受不住,“芙雅,你不要这样。”
“……不可理喻。”蔺芙雅轻吐出这四个字,再度驱车向前。
奇岩怪石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展览,多姿得壮观。
“这是你说的雨花岗么?”蔺芙雅问。她还想理智地缓和气氛,延续她们的友谊试试。
白理央的后脑勺对着蔺芙雅,她中了邪一样出神,全无生气。
蔺芙雅也说不出话来了。如鲠在喉。
到了医院后,梅小玫脚底生风地迎上来,对蔺芙雅说道,“主任,你可回来了,那1805号房的患者闹着要你听她唱歌,不知是不是从轮椅上摔下来,膝盖才会布满了血痕。我扶她上了病床她还不消停地吵。还有,在电话里说的那个脑瘤患者,她的陪同家属身份非同寻常。”说到这,梅小玫乖觉地压低了声音,“连shi wei shu ji魏元清都尾随在后,他隐晦地说要是没给治好这病,我们全院的人也别想好过。老张威武,先去撑场面了……”
“多亏有他。”蔺芙雅说。
白理央失魂落魄,在咫尺之间边听边无限地想去拉起蔺芙雅的手,心跳忽疾忽徐,失去规律。
梅小玫见鬼一般突兀地叫道,“白医生,你眼睛好红!”她接连喂喂喂几声。
白理央将一缕散发挽到耳朵后,勉为其难地声讨,“你的眼睛才好红。”
梅小玫撇撇嘴,搬起救兵,“主任,她欺负我!”
白理央低下头,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倔强地走开了。
而山雨,汹汹欲溢了。
睽睽下的良辰凶日
放射科。
那片子上的几个图像沦为催命的叠影,其态势抢噬观者的氧气。
“孩子实在太小了。”李少峰感叹。
“她的瘤生在大脑的关键部位,还是得手术,否则癫痫会对她的大脑造成极大伤害,而且她也没有办法正常发育,将被病魔彻底毁掉。”张凡的眉毛往下一压,“再说那孩子的爷爷明显是个狠角色。难缠!我们组拒绝不了他,假如我不放手一搏,他必先制造大麻烦。”
“他慕你的名而来的,老张,要不你把印有医生编号的牌子翻出来,快准狠地让他站到原告席上对峙。”李少峰耸肩。
“李半仙。你是要我早死早超生,对吧。”
“唉。”李少峰手插衣兜里,“我说啊,那瘤被团团包围在这等纤细的神经还有血管中,分离难度太高了。”
门嘎吱一响。
蔺芙雅、白理央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主任。理央。”李少峰心灵口敏,还刻意飘了蔺芙雅一眼。奕奕逼人。
白理央盯了李少峰几秒,也不言语。
“怎样了?”蔺芙雅问。
“孩子的陪同家属冷静些了。”张凡答道,“我们在说手术的事。”他见白理央的剪水眸子一乜,秀在骨美在神,便是生了怜惜。电光石火间,粗眉一松,张凡傻笑完后,重新又笑。似乎拾到一颗斗大的明珠。
白理央这时意外转头,轻柔空茫地看了看蔺芙雅。
蔺芙雅抿唇。秋波涌动,凛乎难近。
白理央磨了半晌,回头慢吞吞地对张凡说,“有想过用NICO刀吧?”
“自动化无热切除工具。”张凡不是为之点解的表情,他很是惊讶,额上还出了汗,片刻后他咳了一声,又说,“嗯。它专门用来处理脑内难接近的区域,不散发热量,周围组织能受它保护。”
“NICO刀……老张你有实际操作过?”李少峰肃然起敬。
张凡摇头,“今天是要破纪录。理央,做我的助手,好么?”
“嗯。”
“不管怎么说,对方是个小BABY,手术风险很大,一个不顺利,她的家属会把概率问题当作事故问题的。这是通病。”李少峰说,“我们不能给她的家属太过高的期望,只能说尽力,但都要抱有自信。专业技能、心理战术,缺一不可。”
蔺芙雅扬唇,笑意有几分,艳丽则十足,她赞许道,“不以局外人想局中事,有进步。”
李少峰难得收到蔺芙雅的夸奖,愣在那做一只木鸡。
白理央假装坏坏地推李少峰,推得有点用力,她问,“你听到没?”那双眼溶溶,口气冰冷似从地窖传来。
李少峰惊悚一下,窘窘地说,“哎哟,我听到了!真的!咦,那是真的么……”
“我得去1805号病房了。”
蔺芙雅走了几步,白理央语速很快地说道,“雨花岗那边有茨菰,你吃过么?茨菰的淀粉很多,炒肉吃很可口的,你想不想尝尝?”
她们有心难剖说。
蔺芙雅张口,这回,是她接不了白理央的话。
朋友是当不成。酸涩交杂的释然是镜花水月。
蔺芙雅走了。
李少峰和张凡莫名地对视。
白理央轻而又轻地喃喃道,“芙雅我还没讲完。”
“理央?”张凡不解其意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自言自语啊。”白理央患得患失,心悸感入骨髓,吐不出肺腑,她抬起薄薄的眼皮,说,“我出去一下。”
“理央,怎都不见你笑个?”李少峰可能憋不住了,对白理央转过去的背影说,“笑一个,来点干劲。”
白理央驻足,回瞪,径行自遂,似人情又似有怒,率性得几许错乱。虽有架势,还是书气斯文满容。
张凡心上一荡,下腹一热。
“没情商。”李少峰批评白理央。
白理央走向前,心咯噔一下,再开口时是浓浓的鼻音,“我有。”
这变化快的……李少峰哑口无语。
张凡脸一沉,多了心思,一手摸上腰间传呼用的拷机。
莲花连连,伤至一朵,便是牵扯着诛了九族。
信任类似于此。
起承转合,来易来,去难去。
白理央以诀别的心情路过护士站、会议室、休息区……
昏朦眩晕间,致馨社工事务所踏着万顷波纹争啄思路。它很像梵高的画作——《星夜》,从尖塔到天空有一颗很大、很亮、很低的星星,在蓝黝黝的浑沦里滚动。它是金星。守在那。
白理央又想到一个人。比重不同的印象摇得要倾覆。她头痛地晃晃脑袋,不慎撞上了一名魁梧老者。老者的衣服左前襟别着好几枚金属徽章。他直直地端视白理央。蒙在鼓里的白理央空白很久后继续走。
1805号病房。
蔺芙雅在和那肌肉骨质化患者说话。
“腹部,变得跟腿一样硬硬的了。”小女孩道,“我要是死了就唱不了歌了。”
蔺芙雅温柔地喂她喝水,答道,“……小笠,你随时能唱歌。我听着。”
白理央费人猜疑地轧一脚留下来,说,“妹妹你全身都会变得硬硬的,变成石像那样!放到公园还不错。”
小女孩面如土色,一瞬吓得掉出眼泪,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