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的是膨胀已久的“使命”泛滥于心。
过了头了。
张凡手持NICO刀,手抖得明显。因他仍在激动。
白理央看出端倪,小声说道,“老张,我来吧。”
NICO刀伸到了手术区域的边缘。
“不,不用。”张凡不容许自己在关键处退缩,况有男性的热血在担当,他始终认为男人不该输给女人,偏执的前方,是更多更无尽的偏执。
外面的太阳在下降。再大的天也网不住一片灿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NICO刀继续探往要命的地带,转动着。那声响充盈空间的每一角落。
白理央的心也只剩忙音,她的任一举动在此时都是不合宜的。结果已显而易见。
那婴儿的血流出。好似可闻渺小蚋群的悲吟,涨肥了黄泉。
张凡僵立不动。
梅小玫和其他医护人员一时接受不了这小生命的殒落。各个目瞪口呆。同一个敏感的灵魂,在不同的躯体里忍耐荒寂。
白理央问张凡,“你知道那王老头的身份吧?”她说,“还没完……”
张凡作不出反应。
“她实在……太小了……没了。”梅小玫爆发哭腔。
是啊。白理央嘴上说的是另一番言论,“幸亏是两个月大,她对这个世界还不了解。留恋是谈不上。”
梅小玫捂住嘴巴,不可置信地盯视白理央,比做梦还感觉失真。
“要使大家安全无虞,那便是给她一条新的生命。”白理央冷静地说出建议,“这边的消息先别声张。”
命之蹇、缘之悭、会之难、运之厄,种种阻隔下,枯枝花朵果难结出。白理央要亲手拔了它的根,重新栽种。
她又说,“可尝试施行脑部移植,外表还是她,而内里脑细胞已改变,将躺着别人的‘魂魄’。懂么?”她表明了她要做的是多么邪恶的事情,“到底是两个人的身体,不知神经系统是否能够融合。”
众人懵懵如痴。
白理央推开门去,走向的是1805病号房,她要去招领那魂魄。她掩饰起真实胆小的自我。她一时无法到岸,独自撑篙摇橹,抛锚在海中,风飘浪滚下她只能撑下去。她也明白,待她事成后,所有人会翻了她的船的。
她会是罪人,也会是罪证。需要被处理掉。
一路和虚空一样的宽大。她果敢地加快脚步。
飞蛾扑火。
蔺芙雅为那病情不断恶化的肌肉骨质化患者上了麻醉。
白理央走过去,抱起了那小女孩,用蓝色手术布裹她全身。
太矛盾了。路是白理央选的。可是她即将夺走一个人独特的嗓音,以及另一个人的身体。白理央再矢志不移,行为也不属她愿。她的痛苦旁人想象不到,心一下九飞,破粉成痕。
“你做什么?”蔺芙雅到头来不知白理央在为谁辛苦为谁忙。
“救她。”白理央传达了那婴儿的死讯,接着无所谓地说,“不过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顿了一顿,还是那无以为怀的样子,“芙雅……”
蔺芙雅猜不出白理央的想法,故作不理,秋毫不犯。
白理央或许为蔺芙雅不起波澜而觉没意思,转而诚恳地说道,“芙雅,你不是曾说过你信我?”
蔺芙雅审视她。
用诺言强调旧情是无计可施的下下之策。
白理央作了欺人欺己的话谱,又心明是非,那痛处不能以言语状叙。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蔺芙雅问。
“……”白理央怕她厌恶,赶紧答道,“彼此的前任。”刚说完,苦涩不辨方位倾巢来袭,急力难支,而她面上还是超脱智者样,神态仙模,耐心地在等蔺芙雅息怒。
“对。”蔺芙雅说,“说得对。”
白理央心思纷纷。她自认见不到蔺芙雅为她心神不宁的样子。更久前,近距离相处时甜蜜率真也好,草莽流氓也好,挖掘、取悦、构筑,无不是达成意念的呐喊,并尝试延续爱情的强韧生命力,而感情问题最终是交由理智发落。白理央以一个女人的直观标准回头细想,爱侣的属性,她个人的步调,全然将两条原先无限期待交错的直线硬是变成了两条平行线。白理央只余下一点自信,那便是再怎么百萦千回兜兜转转,她最爱蔺芙雅。
这还关乎了她少女时期的一个梦想。当白理央暗恋蔺芙雅时,她本来萎靡机械的生命正在置换,从而成全完整。孤独是人类的本质,她用不同的身份一个人在面对,一日日,一年年。而唯有情/爱的世界是私密的,它触碰到生命的根源、禁忌。白理央爱着一个人时,那么专情,那么死心眼,而孤独也才可有时没有立锥之地。她才能哭,能笑。在摸索跌爬间,她尊重痛苦,但她同样害怕痛苦,更可笑的是,她还得假装不惧痛苦。
另外,这个天才被迫宣示“我不孤独”的时刻居多。
像此时,她站在这,俨然泰然自若的绝尘女子,入她眼入她心的人事物不多,骨骼清奇,任是八卦妹梅小玫散播她花名在外,人们照旧很难走进她。谁又知白理央最是看重的是何物呢。
“走另一条过道。”蔺芙雅拿这个话少得像得了失语症一般的女人没有一点办法,口气软了下来。她撩起白理央颊边的散发,接着严厉地说道,“别辜负这信任。”
白理央抱着那昏睡中的女孩,双手碰不到蔺芙雅。而语言表达不了她的心。她焦灼。
我还是会辜负你的信任,白理央暗想,世上很少有“两全其美”的事。想到这,她稍探过身,脸贴在蔺芙雅的脸上,低低地温柔地叫道,“芙雅。”一缕长髮凌乱地拂过额前,落在蔺芙雅挺直的鼻梁上。
蔺芙雅心跳变快。连日来的愤恨、犹疑、眷念一并涌起。
“芙雅。芙雅。蔺芙雅。”白理央想说句“我爱你”,可是联想到影响后果,她只得咽回那三个字,“蔺芙雅。”她委曲地喊。她需索无数个吻。
蔺芙雅轻轻地推开白理央,说道,“救人要紧。去吧。我也还有事要忙。”
是的。救人要紧。
之后白理央又何去何从。
再迷茫,她也不绝望。
正因一切皆是暂时的。绝望亦是暂时的。
惊心
这是天大的秘密。白理央主导了它。
通常,在无从预知事件的发展方向时,第一个发言和最后一个发言的人最易受到批判。
白理央两样都占齐了。
手术室里,众人五内震动,心灵不安。
刀尖是向前指的,如果偏了,裂缝就成了致命的伤口。
“好小的孩子。”白理央说,“小笠的脑部没法全放进去这脑壳。”她性驯而雅,偏偏还变幻莫测,说真话时反而假得冒泡,说假话时又一脸真诚。
旁人没有人敢任意特立独行,都遵守群体意愿——持观望态度。万一事发,各人安危要紧。只愿白理央当回救世主。尽管这“救世主”的标举是对规则的对抗。对抗的是所有活着的人,还有死去的婴孩。她的下场怎可能会好。
“那……怎么办?”张凡站在白理央的右侧,思想擦撞,整个人面似土色,生魂飞到天外,气势也矮了一截。
白理央笑他,笑得还很投入,她神秘地说道,“我打算采用人工脑盖骨。你信么?”假意真情,不可测识,那飘渺打成心性,风韵更好。
人工脑盖骨。这是闻所未闻的。
与其说这是二次手术,不如说是死亡仪式更为贴切。
“主任怎没过来?”梅小玫见白理央胡来,冒出冷汗,问了一句。
“她信我。”白理央霸道地说,“且不管她想法怎样,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价值体现,你好好想一下。”
梅小玫茫然摇头。
无影灯炯炯地探照,刀身斜插入脑,左右精准扭旋,红色披彩摇着晃着。有人背过身去,险要呕吐。
白理央继续进行这场惊心动魄的手术,保持修挺倜傥的英姿。
那婴孩仰出一个惨烈的线条,面部表情很不祥和,甚至是恐怖的,仿若在循环运送着更惨烈的冲突信号。一刹那间,周围有巨大的哆哆嗦嗦的颤音。
她是在控诉白理央吧。梅小玫两股战战。
……
在手术结束后,白理央的脸色白得骇人,但她不当回事,只说,“接下来该怎样给病人家属答复是你们的事了。”
小笠通过这具窃来的身体重生了,全场憋住了气,一片惊疑的睽睽。
这是鱼死网破的奇迹。
芙雅,你会没事的。白理央在心里说道。
空气再次凝结了一会。张凡沉重地说,“理央,你不能待在医院了。”
她是大罪过。
神经大条的梅小玫此刻也为之泪光涟涟。其他医护人员的头渐垂渐低。
他们感知到的是白理央的保护。
鸟低山木,尚巢其颠;鱼浅渊泉 ,犹定其窟。单薄的白理央又是如何撑下去的?或许,她是天使,或许是恶鬼。而又脱不了尘累。
“嗯。老张,后面的事你要处理好。功劳是你的。”白理央应道。她脱下手套、手术服,以厌弃的姿态大力扔进垃圾桶。她的步伐稳稳,标致得不比寻常。事实上,她需要逃路了。
所有的人看到她的衣服湿透。
在门口,白理央和蔺芙雅相遇。
白理央躲闪的眼神令蔺芙雅预感不妙。
“去哪?”蔺芙雅问。
白理央用接近哀求的语气说,“芙雅,你让开点,好不好?”
“不好。”蔺芙雅藉着拦截,一手拉住白理央,带她重新回到手术室。
白理央背过身去,蔺芙雅还不放人。白理央亦步亦趋,神思有失。
“你们告诉我,她干了什么好事。”蔺芙雅发问。
张凡去关了门。
行怕影,影愈随。他长叹,说,“蔺主任,放了理央吧。”他弯下高傲的头颅,“拜托。”
“是啊。一死一生远远好过全军覆没。”梅小玫擦擦泪水附和道。
蔺芙雅问,“到底怎么回事?”
白理央不想激发口舌之争,在蔺芙雅的耳边说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