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朴园抬起头来说:“你姓什么?”
“我姓鲁,老爷”,为什么不暴露身份,时机还没到。
我们看这个时候周朴园的感情已经被调动起来,而鲁侍萍保持清醒,她在指挥一场锦州战役。
“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
“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
“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那用不着了。”
“怎么?”
“这个人现在还活着。”一个悬念就出来了,这样的语言就可以惊心动魄。他是没有思想准备,她没有死。
“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不知道里面写什么。
“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以后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
“她呢?”周朴园当然要追问。我们知道她其实不是一个人,又嫁人又有了孩子,只要不跟周朴园在一起,他就认为她还是一个人,其实是两个人在一起,还有个孩子。
“那个小孩呢?”
“也活着。”
周忽然立起:“你是谁?”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她说的话都是真实的,但是又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每一次都是欲擒故纵:“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她就在这?此地?”
“就在此地。……老爷,你想见一见她么?”
周说:“不,不,谢谢你。”周朴园连说不用,这里很容易就认为周朴园是虚伪,刚才还很怀念,要见又不见了。如果这样理解,那是没有体会周朴园此时的身份和处境。他现在是董事长,他说要见就见,这个事情就麻烦了。这个事情是非常机密的事情,对周朴园一生是最重要的事情,不能草率地就决定了。就像毛主席不能想见贺子珍就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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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海上惊雷雨:曹禺的《雷雨》(11)
“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个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
“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侍萍要看他怎么想。
“好,你先下去。”如果你是周朴园,你怎么想?赶快把她找来?“我给你100块钱,赶快把她给找来”?不可能,必须自己另想办法。让她先下去,知道以后要好好考虑。
而鲁侍萍希望此时爆发出真情,接着说:“老爷,没有事了?”她心里说,我就是侍萍啊!。这是潜台词,但是周朴园不知道。“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这个时候他更需要睹物思人,他要找他当年的旧衣服。可是这话又勾起了新的话题。
鲁侍萍又抓住这个话题:旧衬衣。旧衬衣乃旧人所有。周朴园说:“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就是当年穿的。
下面一句话更妙了:“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她本是调动周朴园,但是终于忍不住要相认,说“要哪一件?”,简直神了,“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
我们可以想到二人当年的旖旎风光,当年衣服破了,补一朵梅花,因为她姓梅。所以这是一个坏少爷玩弄少女的故事吗?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感情,是黄世仁和喜儿的感情吗?当然不是!就看她补衬衣补梅花这个情节,我们会想到一部名著中的哪个人物哪个情节?——《红楼梦》里的晴雯!他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就是贾宝玉和晴雯的关系。难道这两个人不能有真爱情吗?我们不能说只有劳动人民有爱情,资产阶级就没有爱情。可见两个人当时是超越自己的阶级、地位、身份,才会产生这样的感情。
所以她一说这个梅花,周朴园就惊愕至极。
“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说到这儿,简直就是心痛欲碎,这必须演出来,如果说出来就不好了,要把一切都演出来。
周朴园激动地说:“你,你是——”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怀疑?也不可能再有另外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可曹禺却让鲁侍萍这么说的:“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再捅他一刀,我跟你不是平等的。
“侍萍!怎么,是你?”就像在梦中一样,心里有多少感受?你想到侍萍的容貌老到不能相认了,一旦相认就开始批判没有良心的家伙。周朴园突然变得很严厉,说:“你来干什么?”下面就有一段他们两人争吵指责的话。这段话在50、60年代很受重视,说这才是他们两人真实的身份,暴露周朴园如何残忍,如何坏。但是周朴园做为一个社会生活非常丰富的人,做为董事长,能够不考虑这个事情在他当下生活中的影响吗?过了30多年,鲁侍萍的身份还没有说。当年虽然是纯洁的少女,但是现在完全可能有黑社会或者其他背景支持,一切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这种情况大多数人都会像周朴园这样处理,这样处理已经是难能可贵了。难道说你要求周朴园马上跟她热烈拥抱吗?那反而不现实。两个人赶快畅叙旧情,把衬衣拿出来一块欣赏?执手相看泪眼?那是不可能的。阅读文学作品,要学会历史的同情,必须为人物设身处地。我们看这一段对话,何其精彩,我扪心自问,我是写不出来的。这样的对话还有很多,它们构成了《雷雨》这部戏的魅力。这个魅力不管换什么导演,你只要大概台词不错,总是能够吸引人。即使演得很差,或者是剧团水平不高,只要演《雷雨》,没听说有赔钱的,没听说票卖不出去的,戏本身就吸引人,就保证了市场。
除了精彩的对话,《雷雨》的独白也一样魅力非凡。我们再举周冲的一段话。周冲在第三幕跑到鲁家去,对四凤表达情怀,我们且听一听。周冲对四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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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海上惊雷雨:曹禺的《雷雨》(12)
有时我就忘了现在(冥想),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亲,并且忘了我自己。我想,我象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象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地,象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那时天边上只淡淡地浮着两三片白云,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我们的世界。
因为有了周冲这样梦幻的台词,《雷雨》是有光明的,而周冲的梦想是典型少年人的梦想,也是曹禺内心的梦想。这里面周冲说的“飞,飞,向着天边飞”,我们看到曹禺很多戏里面都有这样的冲动意象,要向天边外飞去,都是说这里太压抑了,这里不好,有一个地方,在远方,那里更好,但是他说不清楚。后来有一些人强做解释,说他要去投奔革命,那个地方就是革命圣地延安。这是牵强附会,那时候曹禺根本没有这样的思想,毛主席也还没到延安呢。
由于《雷雨》高度的戏剧性,使它演过大半个世纪,仍然保持了这么久,保持了这么高的魅力,我相信它还会继续演下去。因为《雷雨》的演出已经证明它是中国话剧最成功的典范,而其戏剧的形式非常经典传统,“三一律”,就是同一时间,同一人物,同一故事,却又表现了这样的人性的深度。在那个时候,在30年代的中国出现了这样一个戏剧,你除了强调积累的这种原因那种原因之外,最核心的因素还是天降其才。文学这个东西很多情况要强调天才,曹禺个人的天才使中国戏剧的黄金时代提早到来。可以说他写《雷雨》发挥了他全部的艺术细胞的精华,以后他虽然还写了很多很好的戏剧,但是在我看来,其实没有超过《雷雨》。比如说从社会批判的角度来讲,《日出》当然批判性更强,《日出》更多是揭露社会的罪恶。《北京人》更有文化意味,而《王昭君》写得比较差。但他一出手的《雷雨》,是中国二十世纪话剧第一经典,以后再也写不出这样的戏。但是后来他说《雷雨》写得太像戏,太像戏不一定是缺点,而毋宁看成是一个标准。
说到现在,可以说,现在中国话剧普遍提高非常多,但是缺乏那种能够几十年保持自己魅力的东西。比如说八十年代出了一批好戏,可是到九十年代看来,到现在看来,又觉得还是不能和《雷雨》比,还是太局限于它自己的时代,不能像《雷雨》穿过半个多世纪仍然魅力四射。但是我想中国这样复杂的社会生活,我们今天受到了这么多的教育,今天的话剧观众比当年不止多了百倍,所以也许将来会出现比《雷雨》更好或者是跟《雷雨》差不多的作品。我们已经有了“当年海上惊雷雨”,希望还会有“他年海上惊雷雨”。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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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1)
同学们好!
可能有的同学不认识我。我是北大中文系年轻的老教师孔庆东。我来和大家一起欣赏一篇钱钟书先生的散文,叫做《说笑》。我想在前面几次呢,很多我们现当代文学专业的老师已经给大家讲过一些高深的、严肃的文章,那么,在我这里呢,我的本意是想让大家轻松一下,讲一个跟幽默有关的问题,但是结果呢,也未必就能使大家轻松。
因为我们当前这个社会,很讲究娱乐、休闲、轻松、幽默。幽默似乎成了当下社会一个非常时髦的话题。我自己也常接到媒体的约稿,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呢,口气很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