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来了“咣”的关门声。跟着,一位身着便装、腰系花裙、身材高大的老妇人磕磕绊绊地穿过草地,满带笑容地朝我们蹒跚而来。她收了我们两枚五分镍币,替我们倒了两杯酒;接着,收了两枚一角银币,替我们添了更多的酒。过后,她分文不取,把水罐里的果酒全倒给了我们。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才动身回去。红烁烁的枫树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地燃烧着。我们陶醉在温馨的友情中,心情舒畅,步履轻盈,嘴里还残留着令人激动的灼烈的苹果酒味,仿佛一团苹果火在里面燃烧着。三十五年后,我朋友的妻子也许会发现我的朋友怔怔地伫立在房子的楼梯口,发现他们的一生与一九四四年那个星期天下午所憧憬的并非完全一致,但是,至少,那一天,那幢房子,那久长的友情,还有那苹果酒,已溶进了他们的一生。
对于古老的农场生活来说,秋天是一个相对慵懒的季节……秋天以后,草不再长,牲口被移进栏子过冬,整日价拴在槽子上,嚼着金灿灿的干草、青贮饲料和谷物。大雪之前,是修围篱的时候。每年夏天,羊群,或者是一头公牛,总会在篱笆上留下一些窟窿。七八月里,你沿着两个牧场周围放牧时,也可以随手补上这些窟窿。但全面的修补,像我们那位诗人说的“修墙”④,还是秋收过后、冬令之前的那几天的活儿。你肩挎一卷铁丝,外衣兜里揣着钉子和锤子,四下搜寻着栅栏上被松塌的石块或风暴吹断的大树压坏的地方。你把石块搬回原处,扶起断树,然后在豁口处缠上更多的铁丝。此时,你置身十月的林中,环视四周,低斜而惨淡的秋光映照着参天大树红彤彤黄晶晶的叶子。倒腾完一块块石头,你歇口气,凝望着眼前的一切,心旷神怡。
人人凝望过,且仍在凝望着;哪怕在这儿住了一辈子的人,对此地的景色仍是百看不厌一一我记得,那是些上了年岁的庄稼人。如今,我的表兄辈⑤仍旧是这样。我年轻的时候心想,也许老年人不会欣赏,不会细细品味身边的美景。后来,我终于明白:一百多年来,任何一个心甘情愿离开这片乡土的人,最终得到的回报是:失去了这片土地,换来了更多的金钱,更多的闲暇,更多的物质享受。而留下来的人中,缺乏进取心的碌碌无为之辈,是极少数;更多的人留下来是因为天伦之情、恋乡之情,大多数人,完全是出于爱,才留在这里。我生活在一群凭自己所爱择地而居的人中间,这些人在我们的文化中是出类拔萃的。我们居住在自己爱住的地方,除了爱,便没有其他理由住在这儿。
万圣节前夕,马路边堆放着雕刻得千奇百怪的南瓜,一个个在万家烛光中龇牙咧嘴。夏天所有的幽魂全都出现了,来到各家门前,相聚在这十月的最后一个夜晚。按照历法,要到圣诞节前几天,即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节,才算到了冬季。但是,灵魂的历法一一像肉体的历法一样一一却感觉到,当万圣节前夕悄悄拐进十一月的第一个清晨,老态龙钟地蹒蹒跚跚地走进了冬天……
准备冬的到来,是秋天荣华消逝后的主事……而感恩节的火鸡奏响了秋天最后的终曲:“穿过树林,越过小河,我们来到爷爷家。”……我们庆贺完感恩节,十一月的白天开始早早地黑下来了。
也许,我们会懊恼这渐渐黯淡的日子。然而.暮秋的美却实在而冷峻。叶子落了,山上的花岗岩露出了脸儿。我们举目四望,重又见到了群山本来的面目,先辈们垒起的石墙断断续续、迤迤逦逼地伸向远方,在灰色的山坡上形成一个又一个灰色的矩形。
十月末或十一月初一一几周寒霜过后,田野上一片枯黃,庄稼早早收割了;园子里的作物全拔光了;树几乎全是光秃禿的,房子裹在黄叶里等着过冬
一一突然来了一段神奇的复苏时辰:夏天重新拉开了帷幕。寒风温和了,太阳升起来了。小阳春百万富翁似的光临此地。这位腰缠万贯的陌生客穿行于基尔萨奇山和拉吉德山区,在迟钝的田野上恣意挥洒着黃金般的阳光。羽绒服被暂时搁置一边,人们又穿起了夏日的T恤衫。二楼窗户上的苍蝇醒来了,黄蜂慵懒地擦摩着腿脚。经住了严霜的紫苑花、黄菊花在风里摇曳,映衬着其他幸存的晚秋花草:木槿属薰衣草开着野花,细长的秋黄花也正怒放着。无疑,寒霜很快就会冻枯这些晚秋的花草;严冬也会以其漫天飞雪把它们压在身下。但眼下这五七天里,它们正乘着仲夏温暖的木筏,在这寂寥的秋潮上忘情地浮荡着。
……
①即麦金托什苹果,色红,味极甜美。
②两者均为苹果品种。
③言榆树长势良好.没有病害。榆树是美洲传统树种,在美洲文化中,其意义已远远超出了单纯的树。美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尼尔有题为《榆树下的情欲》一剧传世。由于生态环境恶化,近几十年.该树大量死亡。
④指罗伯特.弗洛斯特的诗作《修墙》。
⑤唐纳德.霍尔的母亲是新罕布什尔人氏。
松风晓燕译
十月
保尔.克洛岱尔
保尔.克洛岱尔(1868一1955),法国诗人,剧作家。曾在中国生活,代表作有剧作《缎子鞋》等。
我看见这些树木依然是一片碧绿,但也枉然。
无论是阴沉的浓雾隐没的时日,还是晴空万里悠长的宁静,都令人逐渐淡忘,现在距离必将来临的冬至总是不太远了。阳光,以及这个地区的富饶,都没有使我失望。这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过分寂静之感,一种似乎是永远不会苏醒的安息。蟋蟀才开始呜叫就停止了;在这丰赡圓满的秋光中还聒噪什么呢,那只会叫人厌烦,不要那样,在这片庄严安谧的金色原野上,也许只该赤着脚悄悄地进入其间吧。此时,我身后映照在这无边无际的庄稼上的金乌已不再放射出同样的光芒了,我顺着这条撒满了草秸的路走去,一会儿绕过一方沼泽,一会儿又看到一个村庄,我避开太阳,转过脸去朝已经升上天空的月亮张望,因为是白天,所以那月亮显得又大又苍白。
我从肃穆的油橄榄林里走出来,突然一片灼灼生辉的平地展现在我面前,直到山麓,给我传来消息。啊,收获的季节的最后果实!白日将尽,这是一年里不复返回的日月的最大收获啊!一切均已终结。
冬天寂寞的双手将不会野蛮地剥去大地上的覆盖物。没刮一丝风,没有一点锋利的冰霜,没有一处被淹没的河塘。这里真比五月时还要温和,即使当无餍的六月在正午的占有中紧紧附着于生命之源的时候,苍穹总还是带着无法言喻的爱心对着大地欢笑。现在,仿佛一颗心因为你的不断劝说而让步了,谷粒脱出顶穗,果实离开枝头,土地渐渐抛弃了所有坚持的央求者,死亡松开了过于盈溢的手掌。她现在听见的这个词儿比她结婚那天的言词更加神圣,更加温馨,更加丰富:一切均已终结。鸟儿已经熟睡,树木都在冉冉升起的暮霭中入眠,贴近地面的太阳把它的光辉均匀地洒遍大地,白日已尽,年岁已耗尽。一切均已终结。这个终结正是对上天提问的充满爱的回答。
徐知免译
十一月
保.克洛岱尔
保尔.克洛岱尔(1868—1955),法国诗人,剧作家。曾在中国生活,代表作有剧作《缎子鞋》等。
夕阳西下,映照着平静的劳作的一天。男人、妇女和孩子们还在干活,乱莲蓬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和稻茎,脸上、腿上尽是泥土。这边在割稻;那边在搬着、抱着已经捆好的稻束,这同样的景象一望无际,就好像复印在一幅画屏上似的;到处都摆出了四四方方的大木槽斗,人们面对面,拿起一把把稻穗在槽斗内壁上摔打脱粒;铁犁已经开始在翻耕地里的泥土了。这里飘溢着一片谷粒的气味,庄稼的芳香。在农作繁忙的这块平原尽头,有条大河流淌着;远方,那田野中一抹彩虹,田野给落日斜晖染得通红,更使得这幅宁静的画面子添佳趣。有个男子从我身边走过,手里抓着一只火红火红的母鸡,另一只手扶在扁担上,扁担前面挂着一把偌大的锡壶,后面是一扎绿生生的葱蒜之类的东西,一大块肉和一摞准备烧给亡灵的银色纸锭锞儿,下面草把子上还挂着一条鱼。这人青布衣裳,紫色短裤,在刚收割过的金黄色稻茬儿上显得十分耀眼。
一一但愿没有人嘲笑这些懒惰的手!
飓风和奔腾的大海的力量也无法撼动这块沉重的巨石。但是,树木都被漂走,树叶也被风刮尽了。我呢,身子就更轻了,我的脚在地面上站立不稳,当阳光悄悄隐没的时候,我亦随之而去。沿着一些村落的阴暗的路,穿过松树和坟茔,走在茫茫的田野上,我追随这落日啊。无论是欢悅的平原,还是这青峰的蕴藉,还是在这片朱红的稻梗上映现出来的可爱碧色,都不能满足我追求光明的瞩望。远处,在这山峦环绕的方形洼地里,空气和水中正燃烧着一团神秘的火:我看见一片如此映丽的金色,光芒四射,这使我感觉整个大自然仿佛成了一堆死沉沉的东西,一片黑夜。令人向往的酒酏啊!经过哪条神秘的路径,又在何处,我才能加入你的涓涓之流呢?
傍晚,夕阳把我留在一棵高大的油橄榄树①旁边,油橄榄树所养活的那个人家正在摘果子。树上靠着一张梯子,我听见叶丛中有人絮语。在此际熹微的光线中,我看见这份暗绿上蓦地绽出无数金色的果实,灼灼发光,我走近,只见这黄昏的碧绿图案上每根细杆儿都精致地显露出来,我端详着这些小小的朱红橙子,呼吸着这阵苦涩而浓郁的香气。啊,神奇的收获,你是为了呈献给惟一的,惟一的一个的啊,这正是为我们心中说不出的喜悅所结出的果实。
我还没有到达松树林子,夜已降临,冰冷的月色映照着我。这使我感到,太阳凝望着我与我们凝望月亮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