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我以为会铭心的恨意,在那种领悟下的悲哀里,尽数消遁。然而思念,却终竟徘徊难去。我口口声声说会忘了他,但我却知晓,他说得对,我忘不掉了。
他在我这一生里占了半辈子,但他却还偏要余生。那句大庭广众下他说了一半便被我打断的永远,如今回想,却竟心如刀绞。世间最不可靠便是誓言,而永远,毕竟太过遥远。他放不下,而我放不了。
我心下难受得很,湖风凉爽畅快,却怎么也吹不走内心的郁结。忽地隐隐自湖深处传来一阵飘渺的琴声,竟含着说不出得畅意,我心底微微一动,这曲调音律流转,陌生却也熟悉得紧。我凝神细听,竟是昔日刘正风曲洋二人曾合奏的《笑傲江湖曲》。
岁月变迁,一别之后,红尘恍然又是几年。
循着琴音而去,飘渺湖光间,却来到一处山脚的岸边。岸上绿竹荫翳,碧翠苍劲,隐隐绰绰可望见竹林中亭子的飞檐一角。我下了小舟,缓步走去,心中浮起一丝将见故人的复杂之意。走进了,却远远望见亭中是一个青衣人影,坐在琴案前,竹帘半垂。
我就这般停留在外,默默听到一曲终结。琴声余音缕绕不绝,我二人却均默然不发。
亭中的人站了起来,我见苍翠的竹影中,阳光悄然溜下,趋步走出亭子的宫装女子眉目如画,浅浅淡淡得笑着,端庄大方。我心底一滞,方才奏曲的却不是刘正风与曲洋,而是任盈盈。若是以往见到魔教中人,我虽不会立刻拔剑而向,但亦难有好感。只在唯今,我心灰意懒,却觉得计较这些正魔之事竟没分毫意义,又何况清者自清,而她亦算得上与我故旧。
她拜道:“不知岳前辈来此,盈盈琴声疏鄙,打扰前辈雅兴。”
我道:“不必多礼。是岳某冒昧了。”
头一次见到任盈盈的真容,纵冷静如我亦免不得微微动容。然而,想到我曾因令狐冲而误会于她,却又不免生出微微的歉疚。又念及令狐冲这几年下山历经的惊心动魄,更生歉意,便出言道:“任姑娘,因在下管教无方,致使顽徒给姑娘添烦甚多,望姑娘勿要介怀。岳某在此赔不是了。”
任盈盈连忙伸手扶住我,一般对我行礼道:“岳前辈,使不得。盈盈与令狐大哥相交本是几生修来的福分,怎说得上是麻烦呢。令狐大哥为人急公好义,任情高侠。盈盈每与他相处,虽畅怀至极,却也不免惭愧。”
我念及起她对令狐冲的情意,自明白她言语中的自薄缘何而生,又见她脸上一片黯然,却不知生出何等复杂感受。我固是不冀令狐冲如我曾经猜测那般与她结缡,但比起如今无法收场之状,我却又宁可现实是如我往昔的猜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自古转折杀死喵
本人已死,有事烧纸,小事招魂,大事掘坟……
☆、第四十二节
我低声道:“任姑娘不必妄自菲薄,顽徒当不起姑娘这般赞誉……”与一片情深。
任盈盈却明了我未尽之言,却竟一笑,复又叹息道:“前辈竟是于我的身份,没有半分隔阂么?”
我默然半晌,答道:“这世上谁好谁坏,可交或可敬,岳某心中自有定数。”魔教也罢,正教也罢,终究是善恶自在人心。
如今崩坏离析的武林中,好坏善恶的界限早已模糊,分不清晰。正道固然有好人,魔教却也不完全是恶人,又何苦因世俗偏见而存下不渝之心。历来正魔结交的亦是不少,难道正道之人个个均是受他魔道诱|惑的不成?我初知她身份时自然有丝惶惧抵触,不是因古来的成见,而是因令狐冲与她结交必会遭正道强烈阻拦,那时人言可畏,只会重蹈前辈覆辙,后果不堪。
只是,往昔的某些江湖的潜藏规则,在武林一片乌烟瘴气的斗争里,终于失去了底线。同门操戈、门派倾覆,无时不刻不在发生,这种内耗里头暴露的丑恶一面,与魔教中人作|奸犯科相比,究竟孰好孰坏,谁更容不得谁?
而当我真正放下一切世俗包袱,正色以待。言谈之际,却知晓任盈盈虽出身魔教,确是世间难得兰心蕙质的女子,反倒隐隐生出崇敬之心。
她叹道:“岳前辈这般通透达情,无怪能教出令狐大哥这般好弟子。这些年中,令狐大哥待我如亲人,盈盈一片妄念确然有负!”
我心下一抖,我曾有的猜测终在她口中得以证实,竟生出万般滋味。她却又道:“前辈,我知晓令狐大哥已然倾心一人。”
在她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中,我筑起的心墙终于轰然倒塌。维持着面上的僵硬不变,我语调里带着一丝只有自己能听出的颤抖,问道:“你说……甚么?”
任盈盈半垂着眼,道:“令狐大哥与我几人在一起时,虽言笑自若,但独自一人又常常面露凄楚,又醉生梦死。他救了家父后,家父曾问他是否有娶亲之意,他却断然拒绝了。他虽不肯说那人的名字,但眼神里头的温柔却终究瞒不过我。”
我眼前有些恍惚,令狐冲那丝不羁气质里难遣的忧郁,令我困惑无比的恋酒的缘由,竟是均源于他那不敢说出口的心思么。一切竟是因为我。他刻意在武林中频遇危机,闯荡险境,何尝不曾存了死志。怕是生出这等情思,不仅令我觉得万般纠结,于他本人更是绝望至极了。我只见他自暴自弃,却何尝想过他与我疏离之由,今朝忽被任盈盈一语点醒,竟是千头万绪尽数浮沉,不知作何感受。
任盈盈道:“岳前辈,家父曾有猜测,令狐大哥不过二十多岁,怎地会心上暗存着这般寂寞苦涩。令狐大哥对师门历来尊崇至极,料想他不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恐怕便是因岳前辈万万不会同意。”
我深深吸了口气,暗中却苦涩至极,她二人却竟是看的分明。只是令狐冲倾心之人,教我怎么能同意呢。师徒、断袖、正道、江湖……我与他之间隔了重重障碍。纵然他敢跨越,但再真挚炽烈的情感,在这现实的冷酷之前,最后又能存留下多少来。
“然则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我见前辈并非恪守教条之人,当能理解一二。虽不知怎样出色之人,方能令他动情至斯,但前辈如能宽宥容他那片情意,亦不枉盈盈今日与前辈相逢之缘。”
她忽地凄然一笑:“若令狐大哥当真能与他所爱之人长相厮守,自是很好很好的。”
在她那般的清澈而恳切视线里,我竟什么都说不出口,只余沉默。疲惫之意悄然袭上心头。令狐冲对我动的情,恰正如任盈盈待他的那片真心,俱都是无望之极。然而任盈盈她毕竟什么都不知晓。她不明白,我此刻心中的万般思绪如何交叠起伏,而复寸寸碎裂成羽,散佚而去。她不可能明白的。令狐冲的这种情感究竟有多么的危险,多么的晦涩,又是多么的炽烈与沉重。她毕竟是个局外人。
她甚至不知晓她口中那一人究竟是谁。而我又……又怎么能……应下她。
我长久的默不作声似乎令她有些不安,她复又唤道:“前辈、我——”
我偏过头去,问道:“不知姑娘可知,刘师兄现下如何了?”任盈盈似亦知晓此事不可强为,便顺着转过话题,回答了我刘正风与曲洋归隐之事。我方才明了,她这曲谱是二人感其救命之恩所授,只是昔时大江如练、琴箫和鸣,今日只余她伶仃一人在幽幽竹林里抚琴,虽是同一首乐曲,怕个中意境也差得远了。
人世苦短,终究来来往往俱是一人。
然则我虽习惯了寂寞,却也在这世间中,不知不觉里生了羁绊。我避开他这么久了,终究不是个办法,是时候与他说个清楚明白了……他的情意、他的真心,我终究并非草木无情,孰能不知,孰能不动容。然而便是因那微弱的动容,因那无可忽视的动摇,方才令我兀自困在这自我筑起的牢笼中,举步维艰。
只是,这条路毕竟难走得很。
与她作别时,我斟酌再三,终究低声开口道:“任姑娘所言,岳某……会考虑的。”转过身带剑离开。只我一人明白,这一言出口后,我的内心究竟是如何慌乱丛生。因心绪翻滚而引起体内的真气不稳跌宕,在筋脉中四处流转乱窜。我这几个月逐渐难抑的挣扎与思绪,却终因与任盈盈的这一袭交谈,引得心魔大炽,尽数爆发。
我踉跄走到湖边,却再难控制住自己,维持清醒。我此刻处于异常危险的失控边缘,一切均都不由自已。意识已然无法自控,在我的感知中,周遭的一切都尽数消失,只余下一片混沌,难以看清。我提着剑纵身在其中乱闯乱走,却怎么也走不出去。我不知自己究竟来到了何地,更不知究竟做了什么。
令狐冲过往的一幕幕笑语、狡黠灵动之态跃然眼前,复又变作他羞赧得问我“师父,你可还记得”,复又是那般凄楚微微一笑道“师父,对不住,我喜欢你”……他阴鸷的眼神、绝望的眼神、炽烈的眼神,在我眼前飞速流转闪动,汇成一片。我闭上眼,他的声音却依旧传来“师父……”,我松开手里头的剑,任它滑落掉在地上,蒙住耳朵,那如丝如缕的情绪却连绵不绝得自心下传上来,席卷全身,怎么也消不去。
我如被一张大网层层束缚起来,越是挣扎,却被束缚得越紧,难以脱逃。这些时日的离思均都化为一片芜乱杂迭的怪相,在我四周缭绕逡巡。是令狐冲,是我,是他,又不是他……是剑,是华山的奇松怪石,是冷雨,是鸟鸣,又不是……是鲜妍的漫山野花,是冬夜飞倏的流星。我已不是我了,我看到了华山上密林间亘古的石陨,看到岁月流转而出的渝渝痕迹,我能见到一切,却偏偏找不到我自己。
恍恍惚惚间我却看到一个身影立在跟前,灰袍长衫,发鬓染霜,脸庞冷漠得如石雕。我失声叫道:“陈师叔!”
他却摇头,冷漠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寥落。他开口了,我仔细分辨,却只听见:“待碧落黄泉……一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