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读得更多的是传记、私人日记和书信集。“越是个人的东西越有普遍性。”她说她跟大家一起得不到任何东西。“一个人才能有所收获。”
我们曾同时阅读卡特琳娜 · 曼斯菲尔德的日记。她说:“我跟她一样,更喜欢与很不爱我的人在一起,而不喜欢与太爱我的人在一起。”
我在一个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个句子。这与人们对玛格丽特的看法是如此大相径庭。人们认为她极需别人的奉承。
我也向她引用了卡特琳娜 · 曼斯菲尔德的几个句子:“那么,跟谁在一起我感到最幸福呢?不跟任何人在一起。这永远是同一回事。”
玛格丽特很少针锋相对地反对。只见她首先缩起身子,就像缩小了似的。
“对曼斯菲尔德来说,忧郁多于好奇。所有的女人都学会了重复。”
还有一次,她很合作。谈话中她会这样,她知道如何保持这种合作,并再次加以利用。我为《电影手册》特刊就《蓝眼睛》采访她,她搜肠刮肚,对我说:“所有的女人都学会了痛苦。”
痛苦的重复还是重复的痛苦?我的生活越深入,她对我说的话便越得到证实。就像她说的另一句话似的,那是一个夏日,我在公园里跟她谈起我的孩子们:“毫无办法,孩子们甚至能骗取旧日的秘密。”后来,她写下了这句漂亮的格言:“家庭是难言之隐的守护者。”她说弗洛伊德阐明了性这个问题,让它走到光天化日之下。从此以后,小说就无法读了。
有一天,我们刚在一起看了一个关于弗朗西斯 · 蓬热1的节目。她想得很深,对我说:“你知道,我就站在那边。和他在一起,站在语言一边。电影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种诱惑。”
她经常向我列举她所喜欢的电影:《奥尔代特》、《猎人之夜》、《小偷和巴尔塔扎尔国王》。她说:“都是布莱松2的。”但她没有全部看过。她习惯以点代面。事实上,她很少去电影院,直到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当她出现在电视中时,她才看一些电影。
她公开对电影说一些报复性的语言。除了雅克 · 塔蒂和让…吕克 · 戈达尔,她看不起所有活着的电影人。对她的同辈作家,她可一点也不宽容。“萨特,那不是一个作家。”“萨特过于聪明。”至于西蒙娜 · 德 · 波伏瓦,“太过分了,你知道,她曾问一个刚开始写作的小伙子:‘你有什么要说的?’”她直截了当,大大地嘲笑波伏瓦,漂亮的牙齿闪闪发亮:“写作,与有话可说相反。如果知道的话,就没有必要写出来了。”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他成功地出版了几本书,她表示怀疑,大声地说出了心里话:“他在写,是的,所以人们说他是个作家。以为是在写作,这就够了。”她像命令似的建议我:“我希望你别相信评论家。只有出版商读那些东西。”
几年后,她对扬说:“因为你是个作家,所以你不写作。”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恭维(就扬来说,这也许是一种解脱)。
我也有些朋友,他们不写作,但他们是作家。他们明辨事非,有点羞怯。但他们的深刻、他们对词汇的爱,他们总能准确地触及事物焦点的目光激发起人们的灵感。这些沉默的作家有的不经意地漏出几行字:比如说米歇尔 · 古尔诺。另一些满足于他们摩尼教式的骄傲:要么完美无瑕,要么一无所有。他们贫瘠的精美好像与玛格丽特多产的平淡刚好相反。她承认:“我有这种庸俗。”她以此创造了一种具有指导意义的理论:“要写作就必须平庸。”注重实际,天真?“不应该提出结果这个问题。”
女友杜拉斯 (四)(3)
她喜欢克制也喜欢放纵。尽管她个人生性放荡,但她有此奇才。总知道有所保留,保留隐私。人们以为她暴露无遗,喜欢训人,夸大,其实她只揭开冰山一角。
她不读新作家的作品,除非他们是她的朋友,或者是朋友向她推荐的。所以,她对罗贝尔 · 兰阿尔的《工作台》大为恼火。我把罗贝尔请到诺弗勒。她又喜欢起他来。显然,她想让他知道这一点。在言谈方面,她每天晚上都这样说:“兰阿尔让人感到了工作的压力。在这一点上,谁也比不上他。”在文字方面,她在《解放报》写了一篇文章。她想让别人分享她喜爱的东西,这种强烈的愿望使她遭到指责。她的宽宏大量变成子虚乌有。她的行为举止只让人感到她的权威。一种称霸的欲望。
她感到很为难。她在一个爱群居的世界中自由行动。她不遵从任何规矩,任何模式(“他们甚至试图在‘新小说’中跟踪我,因为我老跟罗伯 · 格里耶开玩笑。”)。她甚至对她选择的一个出版商不忠。总是多变。
她以孤独作为自由的代价,并最终以此作为她那个王国的标志。她独往独来。永远独往独来。她只知道自己。为自己做决定,给自己颁奖章,所以,当大家都认为《工作台》是一部了不起的书时,她对此一言不发。兰阿尔“退场”。她喜欢上了当时默默无闻的莱斯里 · 卡普兰的《过分——工厂》。她用完全一样的话评价道:卡普兰让人感到了工作的压力。在这一点上,谁也比不上他。
玛格丽特不人云亦云。她本能地提防这一点。就像犹太教法典上的那个法官,赦免陪审团一致认为有罪的那个犯人。只有1984年例外,当时《情人》出版,她的孤独得到了补偿,但她很快又开始写不那么清晰的东西了。她的下一部小说《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再也得不到大家的交口称赞。《艾米丽 · L》情况更糟,其实那是她最好的书之一。评论家们认为她写得太多了,她在重复自己。在她这种年龄,取得了这样的成功之后,应该搁笔了。这就像对她说她应该死了一样。
我把在一份杂志上读到的东西告诉她:96岁的萨默塞特 · 摩根1每天上午还在写作。对玛格丽特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说:“这很正常,习惯一朝形成便不易改变。”
我问她,为什么我写信写文章不费吹灰之力,而要写一部可用来出书的东西却那么难。
“因为在一本书中,面面俱到,选择十分重要。”
她有时悄悄地提醒我:“假如你要写发生在威尼斯的事,就别去威尼斯。”她在提出这种劝告时,总要加上自己的经验:“假如我回到越南,我就不可能写我的童年。对一个作家来说,那是与童年一刀两断的机会。”有时,她似乎又自相矛盾:“一个作家,决不会与童年一刀两断。他从中汲取一切。”
她的建议,以“你”相称,没有通常的那些格言、警句:“当你开始写作的时候,作品已经在那儿了。你得快,它很快就要消失。有时,手太慢,赶不上。”她也说,有时,她坐在桌前,几小时毫无灵感。“那没什么,一个作家,甚至睡觉时也在工作。”
我不觉得她在说教。她知道经验是不能分享的,她还说,对作家来说,唯一的命令是没有任何命令。然而,她有时还是会不经意地下命令:“一本书中总有一段是绕不过去的。必须允许犯错误。”她谈论写作,往往是突如其来,好像在琢磨一个刚刚产生的想法:“要写作就必须很强大,比作品更强大。大家都怕。我可不怕。”但她说,写作就是冲向死亡,呆在死亡之中:“你得与孤独斗争。没有孤独就没有作品。”她说在生活与伟大的作品之间有一种历史悠久的敌意。
她仔细地看着我:“你,你热爱生活。”
这是一种指责,还是一种恭维?是不令人愉快的证明?热爱生活……她也如此,像大家一样,因为她没有自杀。但怎样才能不自杀呢?写作,写作,伟大的作品。或者像我一样,奔跑,奔跑,什么都碰,没别的需求,除了自我麻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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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杜拉斯 (四)(4)
她假装羡慕我:“你有许多男人,伟大的生活。”我不明白她说的这个“伟大的生活”指的是什么。也许与伟大的作品恰恰相反,奢华,成功,我从事记者这一职业所达到的、她矛盾地加以蔑视的东西。她对“伟大的生活”怀有一种单纯而轻佻的城市少女所有的那种幻象。她爱接近它,然后加以抛弃。她在童年时代远远地瞥见了美好的殖民世界,她的兄弟被这个世界接受了,因为他玩网球。她总是用她童年的目光望着这个世界。她说:“你是个漂亮的女人,身材高大。我,我很矮小。这种困难影响了我一生。”她还说她很平凡:“在大街上,谁也不会回头看我。”
70年代,她还没有消除这种遗憾,除了酒精,她用别的方式克服过这种秘密的羞涩吗?
她突然对我说:“你像伊丽莎白女王。”她也许想恭维我。有时,她觉得我更像蓬皮杜夫人(这两个女人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吗?)。我似乎对这种比较感到痛苦,但我习惯了:我在家里常常被认为是个丑小鸭。我的鼻子、耳朵和下巴都必须动手术。人们说我像厨娘玛约里,那是个丑八怪。
玛格丽特很喜欢听我的家史。我们一起去凡尔赛的特里亚农宫。她喜欢看我小时候度假的地方。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假期里,我孤独地呆在像林肯一样长着白花花的颊髯的犹太籍爷爷身边。我爷爷生在纽约的一个德国人家里,20岁时逃离了美国,因为他在曼哈顿一家餐馆的门上看到这么几个字:“犹太人与狗不能进。”欧洲的犹太人开始在美国寻找庇护所时,他来到了欧洲。玛格丽特很喜欢我爷爷。
在特里亚农,她每次都要让我讲我爷爷42岁时,如何一点法文不懂,住在宫殿里,用电话与阿姆斯特丹和约翰内斯堡做生意。
玛格丽特喜欢听我讲述童年时代所住的宫殿。如同向别人描述贫困一样,我跟她讲述有关富裕的词汇和情景:“宫廷侍从官”、“电梯”、喝茶时演奏音乐的“精彩”乐队,用皮带牵着狗的“轻佻的女人”,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