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贝(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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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宝贝(完结)-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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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这位太太再来我家的时候,她手中拿著这几副闪著金光的东西,好看,极美
的首饰,但那是镀金的。一看就知道是印度的东西。那时候,她说矣连吃饭的钱也
没有了。

  我很不情愿的买下了她的三个手镯和一条项链,所费不多。没想到过了一个星
期,她再来看我时,脚上多了一双黑底嵌金丝的高跟鞋,问我新鞋好不好看,然后
又说矣的孩子要饿死了。

  后来,我不再理她了,过不久,她去了南美找她的先生。

  深夜里走的,房租欠了一年没有付。

  又过了一个圣诞节,接到一封信,信中照片中的女人居然是那个芳邻,她站在
一个木屋前,双手举在头上,很风骚的笑著。

  总算对我是有感情的,万水千山寄了封信来。我保存了这几样属于这个德国女
子的东西,一直到现在。

  图中的戒指,是我自己的一个纪念品,与其他几件无关了。

  一共是二十九颗彩色的石头,凑成了这条项链跟两副手镯。它们是锡做的,拿
在手里相当轻,那一次一口气买了大约十多样,分送国内的朋友。它们没有什么特
别的故事,得来却也并不容易。

  在一堆杂乱货品的印度店里搜来的,地点在香港的街上。

  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这种石头是用什么东西染出来的。

  如同海棠叶大小的平底小盘里躺著的都是心。

  那个不说话的男人蹲在地上,只卖这些。

  世上售卖心形的首饰店很多,纯金、纯银、镀金和铜的。

  可是这个人的一盘心特别鼓,专注的去看,它们好似一蹦一蹦带著节奏跳动,
只怕再看下去,连怦怦的声音都要听出来了。

  我蹲在地上慢慢翻,卖的人也不理会,过一会儿干脆又将头靠在墙角上懒懒的
睡了。

  那盘待售的石心,颜色七彩缤纷,凑在一起等于一个调色盘。很想要全部,几
十个,拿来放在手中把玩━━玩心,这多么有趣也多么可怕。

  后来那个人醒了,猜他正吸了大麻,在别个世界遨游。我说减半价就拿十个,
他说∶“心那里可以减价的,要十个心放在哪里?”我说告以送人,他说∶“你将
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去送人,自己活不活?”我说告以留一个给自己,他说∶“自己
居然还留下个?!那么送掉的心就算是假的,不叫真心了。”

  “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呀!”我轻轻笑了起来。

  “这个,你买去,刻得饱满、染得最红的一颗,不要还价,是你的了。”

  那颗心不在盘子里,是从身体中掏出来的。外面套的袍子是非洲的,里面穿的
是件一般男子衬衫,他从左边衬衫口袋里掏出来的一颗。

  “嗳!”我笑了。

  配了一条铁灰链子,很少挂它,出门的时候,总放在前胸左边口袋里。

  那是银制的脚环,戴在双脚踝上,走起路来如果不当心轻轻碰了脚跟,就会有
叮一下的声音响出来。

  当然,光脚戴著它们比较突出,原先也不是给穿鞋子的人用的。最好也不要走
在柏油路上,更不把戴著它的脚踝斜放在现代人的沙发或地毯上(波斯地毯就可以
)。

  这个故事━━脚环的故事,写过了,在个人记录的一本书━━《哭泣的骆驼》
第一百二十五页里。

  这几年怀著它们一同经过了一些小小的变化和沧桑,怎么掉了一只的也不明白
,总而言之,它现在不是一对了。

  它们一共是三只手环,第一年的结婚日,得了一只,是左图上单独平躺的那只
。尺寸小,合我的手腕,不是店里的东西,是在撒哈拉沙漠一个又一个帐篷里去问
著,有人肯让出来才买下来的。

  很爱它,特别爱它,沉甸甸的拿在手中觉得安全。后来,我跟我的先生说,以
后每年都找一个给我好不好。可是这很难买到,因为这些古老的东西已经没有人做
了。第二年的结婚纪念我又得了一个,第三年再一个,不过它们尺寸大了些,是很
辛苦找来的。于是我总是将大的两只先套进手腕中去,最外面才扣那只小的,这样
三只一串都不会滑落。

  在撒哈拉沙漠一共三年,就走了。

  它叫“布各德特”(“特”的尾音发得几乎听不见,只是轻微的顿一顿而已)
━━在阿拉伯哈撒尼亚语中的名称。

  不是每一个沙漠女人都有的,一旦有了,也是传家的宝贝,大概一生都挂在胸
前只等死了才被家族拿去给了女儿或媳妇。

  那时候,我的思想和现在不大相同,极喜欢拥有许多东西,有形的,无形的,
都贪得不肯明白的。

  一九七三年我知道要结婚了,很想要一个“布各德特”挂在颈上,如同那些沙
漠里成熟的女人一样。很想要,天天在小镇的铺子里探问,可是没有人拿这种东西
当土产去卖。

  邻居的沙漠女人有两三个人就有,她们让我试著挂,怎么样普通的女人,一挂
上“布各德特”,气氛立即不同了,是一种魔术,奇幻的美里面,藏著灵魂。

  结婚的当天,正午尚在刮著狂风沙,我听见有声音轻轻的叩著木门,打开门时
,天地玄黄的热沙雾里,站著一个蒙了全身黑布头的女人。那样的狂风沙里不可能
张口说话。我不认识那个陌生女子,拉著她进小屋来,砰一下关上了门,可是那个
灰扑扑的女人不肯拿掉蒙脸的布,这种习惯,在女人对女人的沙漠中早已没有了。
也不说话,张开手掌,里面躺著一团泥巴似的东西。她伸出四个手指,我明白她要
卖给我四百西币,细看之下━━那是一个“布各德特”。

  虽然是很脏很脏的“布各德特”,可是它是如假包换的“布各德特”。

  “你确定不要?”我拉住她的手轻轻的问。

  她很坚定的摇摇头,眼神里没有故事。

  “谁告诉你我在找它?”

  她又摇摇头,不答话。

  我拿了四百块钱给她,她握著钱,开门走了,走时风刮进来细细的一室黄尘。
我又快乐又觉歉然,好似抢了人家的东西的那种滋味。

  不及细想这一切,快步跑去水桶里,用牙刷细细的清洗这块宝物,急著洗,它
有油垢有泥沙,可见是戴了多年的。我小心的洗,不要将它洗得太银白,又不能带
脏,最后洗出了一块带著些微古斑灰银的牌子。

  然后找出了乾羊肠线,穿过去,挂在颈上,摸来摸去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结婚当天下午,我用了它,颈上唯一的饰物。

  许多年来,我挂著它,挂断了两次线,我的先生又去买了些小珠子和钢片,再
穿了一次,成为今天照片里的样子。

  一直带著它天涯海角的走,它是所有首饰中最心爱的一个。将来死了,要传给
那一个人呢?

  有一年,我从欧洲回到台湾去,要去三个月,结果两个月满了母亲就要赶我走
,说留下丈夫一个人在远方太寂寞了。

  我先生没有说兵寂寞,当他再见我的时候。

  小小的房子里,做了好多格书架,一只细细木条编的鸟笼,许多新栽的盆景,
洗得发亮的地,还有新铺的房顶,全是我回台后家里多出来的东西。然后,发现了
墙上的铜盘。

  照片里的铜盘放横了。如果细细去找,可以发现上面有字,有人的名字,有潜
水训练班的名字,有船上的锚,有潜水用的蛙鞋,还有一条海豚。

  这是去五金店买铜片,放在一边。再去木材店买木材,在木板上用刀细心刻出
凹凸的鱼啦锚啦名字啦蛙鞋啦等东西,成为一个模子。然后将铜片放在刻好的木块
上,轻轻敲打,轻轻的敲上几千下,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浮塑便出来了,将铜片
割成圆的,成了盘子。

  我爱这两块牌子━━一个不太说话的男人在盘子上诉尽了他的爱情,对海的还
有对人的。

  我猜,当我不在先生身边的时候,他是寂寞的。

  许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时,看见街上有人因为要盖房子而挖树
,很心疼那棵树的死亡,就站在路边呆呆的看。树倒下的那一霎间,同时在观望的
人群发出了一阵欢呼,好似做了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一般。

  树太大了,不好整棵的运走,于是工地的人拿出了锯子,把树分解。就在那个
时候,我鼓足勇气,向人开口、很不好意思的问,可不可以把那个剩下的树根送给
我。那个主人笑看了我一眼,说∶“只要你拿得动,就拿去好了。”我说我拿不动
,可是拖得动。

  就在又拖又拉又扛又停的情形下,一个死爱面子又极羞涩的小女孩,当街穿过
众人的注视,把那个树根弄到家里去。

  父母看见当时发育不良的我,拖回来那么一个大树根,不但没有嘲笑和责备,
反而帮忙清洗、晒干,然后将它搬到我的睡房中去。

  以后的很多年,我捡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回家,父母并不嫌烦,反而特别看
重那批不值钱但是对我有意义的东西。

  他们自我小时候,就无可奈何的接纳了这一个女儿,这一个有时被亲戚叫成“
怪人”的孩子。

  我的父母并不明白也不欣赏我的怪癖,可是他们包涵。我也并不想父母能够了
解我对于美这种主观事物的看法,只要他们不干涉,我就心安。

  许多年过去了,父女分别了二十年的一九八六年,我和父母之间,仍然很少一
同欣赏同样的事情,他们有他们的天地,我,埋首在中国书籍里。我以为,父母仍
是不了解我的━━那也算了,只要彼此有爱,就不必再去重评他们。

  就在前一个星期,小弟跟我说第二天的日子是假期,问我是不是跟了父母和小
弟全家去海边。听见说的是海边而不是公园,就高兴的答应了。结果那天晚上又去
看书,看到天亮才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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