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面具的尸体并没有立刻倒下。
此刻,它正如同遭人斩首的泥鳅那般挣动,用力将僵直了几百年的腰肢一点点弯了下去,发出诡异的“吱嘎”声。
它想要找回那张面具。但与苟延残喘的泥鳅相比,僵尸找回面具的目的似乎并不那麽简单。或许在尚未完全化为灰土之前再度找回面具,僵尸就能够再次获得力量。
而对於僵尸来说,已经成为自身一部份的面具,无论落在多麽遥远的地方,它都能够觉察得出来。
在几个严重的摇晃之後,僵尸已经不知不觉地找准了面具的位置,它踉跄地过去,将手臂直直地向地上探去。
陶如旧的整颗心都要跳出来了,而抱住他的凌厉这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难道这一番辛苦才拿下的面具又要如此轻松地返回到僵尸的脸上?难道说他们两个人注定要被这打不死的怪物葬送在这漆黑的地下洞穴中?
绝不!
彼此相系的双手传达著共同的心声,这在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後变得愈发强烈!
陶如旧忽然甩开了凌厉的手,箭步奔去将面具踢开,黑暗中只听见一连串金属的划嚓声,面具居然又飞出了两三米的距离。与此同时凌厉也跟了上来,猛地将陶如旧拽进一边的阴影中。
没能拿到面具的僵尸再度疯狂地嘶吼著。此刻它已再无法顾及陶、凌二人的存在,因为有一只苍白细瘦的手突然从黑暗中贴著地面按住了面具的一角,慢慢地将它拖向了暗处。
是秦华开,他还是被这一片嘈杂惊醒了,醒来後看见的第一眼,就是落到了他脚边的面具。
无比熟悉的、爱人不破的面具。少年的心中一颤,他瘸著腿慢慢站起来。没人说出眼前这具高度腐败的尸体的身份。但他就是有一种感觉:这是数百年前曾经将自己搂在怀中、日夜疼惜的那个人的肉体。
而另一面,循著面具的气息,僵尸转眼已到了秦华开面前。
出乎凌厉与陶如旧的预料,它竟没有立刻夺下面具,而只是沈默地低著头、用一双混浊裸露的眼珠看著面前的少年。
是否在他那几近腐败的大脑中,依旧保留著关於过往爱恋的碎片?
谁都不知道,却忍不住这样猜想著。
秦花开同样睁大了眼睛,在一片昏暗之中,他想要从那腐败不堪的五官中看出一些熟悉的影子。那是东篱不破的面容,即便这些年来,爱人的魂魄始终停留在自己的身边,但那覆盖在面具之下的容颜,确实已经有百年未曾见到了。
一瞬间,就连陶如旧和凌厉都忍不住为了这段跨越百年的感情而感伤,只是他们都忘记了,眼前这具即将腐败殆尽的尸体,并不是真正的东篱不破。
僵尸就是僵尸,一具被法术唤醒了的、只知道杀人的死物。
而秦华开真正的爱人,此刻正在法阵的另外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叫。
“不要靠近它!花开!!!!! ”
就在蕲麟魄愈来愈觉得难以招架的时候,对战的鬼魂却忽然撤去了猛烈的攻势。
东篱不破化成一阵风向墓穴内冲去,吼叫著一下下撞击在那对於他来说几乎等於电网一般的结界障壁上。
“花开!不要靠近它!”
蕲麟魄急忙循著他往後看,正看见了那令他惊骇及心痛的一幕。
墓穴深处那一星暗红色的火光中,那具高大而丑陋的僵尸猛地抬手,然後将只剩下了骨头的左手直直插入了秦华开的胸口!
“不……啊!!!!”
这一刻陶如旧不知应不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便是在一片昏暗中,他依旧能够清楚看见秦华开那纤弱的身子抽搐了两下,然後慢慢地向後倾斜、倒地。
没有一声惨叫,少年向来都很安静,甚至不懂得反抗。
又或许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明白,为什麽那最爱的人会如此地对待自己。
暗红色的血迹慢慢在他身边汇集,像是死神的翅膀,带走了他的生命力。
这并不是陶如旧亲眼目睹的第一场死亡,却让他感觉到无比悲哀。因为这个安静的身世可怜的少年,竟然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短暂的一生。过去的恩怨对错,到了这时又有谁会忍心继续埋怨?
眼前的不过是一个为爱遍体鳞伤的少年,一个与爱人分离了数百年,在孤独中等待了数百年的普通人。
抛开那一夜不愉快的记忆,其实秦华开又曾经做过什麽?做错过什麽?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一株最没有办法左右自己命运的小草。
陶如旧闭了眼睛,却难抑泪水。他耳边也是凌厉模糊的悲叹。而有一种比他们二人都要悲伤千万倍的声音,正从不远处的陵墓入口奔袭而来。
咒术的结界在东篱不破的撞击下发出一连串明暗交错的火花,蕲麟魄忙将法阵解除,鬼魂便飞一般地来到了倒下的爱人身边。“是成功了。”蕲麟魄沈著的打断了他的话,“但这里也要塌了。我们快走!”
似乎是在印证这句话,墓穴壁画开始扑簌簌地往下坠落,紧接著是墓顶上大大小小的横梁朽木与招魂幡帛。这些都尚算是小事,东篱不破尸身被毁,这整座海岭城的风水就都被改变,最直接的後果之一便是地下水流即将湮没这座墓穴与它外面的海神庙。
如果不及时离开,那麽他们三人也同样会葬身在这幽深的地下坟墓之中!
“快走,快!”
蕲麟魄已经率先赶到墓口用法术将墓道口支撑住,一边催促著另二人。
陶如旧急忙问:“那花开呢!”
凌厉叹息:“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陶如旧一愣,好不容易压抑的酸楚倏地又涌动起来,而时间却来不及由他细细咀嚼,转眼墓室内砌的青砖也开始劈劈啪啪地跌落,最後就连用作支撑的巨大石柱也开始晃动。
“再不走就被活埋了!”蕲麟魄又催促,以他的现状恐怕支持不了多久。陶如旧与凌厉最後一眼看著依旧跪在原地、紧抱爱人遗体的东篱不破,终是无奈地选择离开。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墓外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竟有几分像是高楼爆破的声音。
“糟糕!”凌厉反应过来,“大水将海神庙冲垮了!”
话音未落,整座墓穴便遭到一股更强大的冲击,空气被水流推挤著灌入墓穴,形成狂风将四周变得飞沙走石。蕲麟魄喊了一声“糟糕”便急忙冲到墓外去阻止那些水流浇过来。凌厉适时握住了陶如旧的手,正要将青年护进自己怀中,却没料到头顶上一根横木落下;尾端正砸中了他的右腿。
凌厉闷哼一声跪倒了去;险些将陶如旧也一并拖到地上,再想起身时却发觉右腿居然已经没有了知觉。
“快走!”他唯有果断地甩开陶如旧的手,“我动不了了,你快点离开!”
“不!”陶如旧猛地拽住凌厉的胳膊,“我不会把你留在这里!”说著便用力将男人往墓口拖去。
昏暗中凌厉看不清陶如旧的脸,却能够感觉那抓住自己的手,蕴含了多麽大的决心与力量。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心中有什麽沈重的东西终於被放下了,在这幽暗且即将倾颓的深洞墓穴之中,他竟有了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我们都不会留在这里的……”凌厉反握住了自己的爱人,“我们一起出去!”
周遭的落石眼见已经铺了十厘米厚,法术的障蔽也正逐渐消失。陶如旧不知道自己哪里还有这麽大的力气,能够将比自己沈重、又几乎丧失行动力的凌厉架到身上;同时,他也能明显地感到凌厉努力地配合著他的步调,一边用尚能活动的手替他挡掉空中的落物。。
二人步步相依著挪出了墓室,回望的最後一眼,东篱不破已经放下了花开的尸体。他抬起了头看著不远的地方。眼神中满是复杂的疼惜与温柔。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黑暗中,那始终毫发无伤白衣少年的壁画忽然发出了一阵朦胧光芒,然後,竟然慢慢浮现出了一个少年模糊的轮廓。
那是花开的魂魄麽?
网络大结局
在彼此的配合与蕲麟魄法力的掩护下,二人终於踩上了数十级台阶走出了宝顶。然而刚出了墓穴,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他们还记得自己是站在整座海神庙的最高处,但脚下却再不见那片黑压压的鳞次栉比,取而代之的是泛著诡异蓝光的大水,就在距离他们不到十米的地方咆哮汹涌。
水流其实已经远远高过了宝顶,但因为有蕲麟魄的障蔽勉强阻挡,潮头好像是怒意勃发中的响尾蛇头,居高临下地俯视著陶凌二人。海神庙的残骸在水面上载沈载浮,支离破碎的泥塑慢慢消融成为一片混浊。
蕲麟魄已经站到了前人修建在洞壁上的汉白玉台阶前,一手扒住了栏杆,全力抵抗著水流巨大的力量。
“快;快上来!!”他朝著方才从墓穴中挪出的两人大吼。
陶如旧搀著凌厉往台阶上跑,而大水就仿佛有生命一般追随著他们往上抬升。激起的狂暴气流卷集朽木飞溅;水珠如同枪弹般在洞壁上凿出印痕;骤然抬高的气压让呼吸也变得困难。
三人会合之後又跌跌撞撞爬了大约十米高的洞壁。当站立的高度恰恰超过水头的时候,蕲麟魄突然闷哼了一声软倒下去,法术的障蔽顿时失效,脚下的洪水发出如山崖崩塌般振聋发聩的轰鸣。
霎时间碎末、木屑、砖石碎屑满天狂舞。陶如旧与凌厉立刻蹲下,一手死死扒住栏杆,一面将蕲麟魄护在中间。耳边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水波咆哮,眼前一片漆黑,疼痛也早已经感觉不出了,只是浑身浑脑透心的寒冷。
约摸一刻锺的惊涛骇浪之後,潮声慢慢消退下去,水流似乎找到了什麽出口,变得平稳了下来。
蕲麟魄睁开眼睛,发现陶如旧与凌厉二人紧紧依靠在他身边,一手抓著栏杆,另一只手彼此紧紧交握在一起。此刻两个人正不约而同地望向远处,原先被碎石堵住了的通道已经被大水完全冲开。
陶如旧喃喃地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