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给他时,不知道他看见字没有,他神色平淡地揣进了裤兜里。
过了一会,他目光投在远处,神色淡淡地说,“去年年底我去美国见儿子,他和我讲英语,问我是谁。”
我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
他问,“你家里怎么样?”
“挺好的。老婆对我挺好,女儿也挺乖。”这是事实,我不否认,我不会说自己家庭失和什么的,他也一直都知道,我妻子温柔孩子乖,最正常的五好家庭。
他沉默了一会,“那样就好。”
要等火车不能走远,就在真功夫吃了。依旧是他在付款与拿食物,让他跑腿我觉得开心。
我坐在那里没动,等着他拿了我的食物,又回去拿他的。
真功夫的东西一如既往地不好吃,不过反正我也没胃口,只是要有个有空调的地方坐坐而已。
看我吃得不多,他问,“要不要另外买一份?或者换个地方吃?”
我摇头,喝他买的饮料。
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要问一下。
我说,“我以为你忘记我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停了吃饭,伸出右手来,握住了我放在桌面的左手。
空调很凉,他的手很暖。
我没有勇气抬头看他的眼,更没有勇气往下问。
过了会我抽回自己的手,起来去外面抽了支烟,他没有跟出来。
回去时我的心情已经平静,他也已经吃完,微低着头似在沉思。
第七章 忆初相识
我问,“小宇近来怎么样?”
他有些奇怪我问起他,抬眼看我,我努力让眼睛里空无一物,“十多年不联系,不知道怎么样了。不过估计还在原单位的,上次见过他堂兄,说还在原来那。”
我记得那一年,他来我们单位找小宇,其时他很年轻,三十三四岁,还没有长胖,倒也还看得,不过一个大男人长了双桃花眼,我就多看了两眼,我最不喜欢男人的桃花眼,我老婆都没长桃花眼,你一大老爷们长什么长。
他很自来熟地走进我办公室,叼着根烟,“借个火”,我坐在办公室台后面,嘴上也正叼着根烟,正想把火机递给他,他已经轻轻托着我的后脑勺,对着烟点着了。
“方小宇在吗?”他问。
“出去了,要我留话吗?”
“不用,小事,我这段时间都会在深圳,我会再来。”他说。
第二天他又来了,小宇还是参加个会议没在,他说,他叫谢永安,他是小宇的表哥。其实我是信了。他在我办公室坐了会,闲聊了几句,他言词锋利,知识丰富,我觉得与他说话有点意思。
过了两天,他又来了,小宇还是没在。
我有一点怀疑他是故意找小宇没在的时间来的。
聊了几句,泡了茶给他,有单位拿拨款表单过来,要做核对,要等拨款,我便忙了起来,等我下班出来,才觉得脖子些酸,正在单位大门口左右扭着脖子,谢永安在门口笑着,牙齿白白的晃眼,“一起吃饭吧。”
去了单位对面的小餐馆,坐下后,我点了个酿豆腐,鱼丸汤和炒空心菜。
我刚点了支烟叼在嘴上,他就又按着我的头对着点燃,我白他一眼,“干嘛不自己点!”
他笑,“我懒。”
过了一会,他有些戏谑地说,“这又叫间接接吻。”
其时我脸皮薄,觉得脸都烧了。我有老婆,新婚不久,可是我觉得我的脸从来没有这样烧过。
我骂他,“你丫有病啊,还间接接吻。”
“俩大老爷们,你脸红个屁啊。”他指着我笑。
我气极,拿烟盒就摔过去,他伸手接过,“送我了啊。”没收了我那盒才抽了两支的烟。
给我倒茶时拿杯子又很不经意地就握上我的手。
一顿饭吃得有些别扭,他很善于让人跌进去,他自己抽身出来,也不管里边的人是死是活。
他换了别的时间出现,有时在我下班路上,有时在我上班途中,甚至是我家楼下花园里,我印象中他竟然没有找到过小宇,虽然他一再强调他为小宇而来。
我觉得我疯了。
他行动那样,说的那样,还有,他是男人,很不幸,我也是。
更不幸的是,我还有老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那样年纪,那样出色,不应该没有。
我回到家里,觉得万分愧疚,愈加卖力地照顾家里,买菜煮饭,照顾老婆。
老婆是简单的人,学历不高,神经大条,傻傻地一直觉得很幸福,还时不时向密友家人炫耀一下,我家老公对我多温柔,多体贴,不让我做饭不让我拖地。
有一样她不好意思说,我天天做家务,实在太累了,晚上的精神就有点差。
有一天下午下班,谢永安在单位门口等着我,兴冲冲地,拿着两张甲A球赛的票,“等会我们去看深圳平安和北京国安的球赛。”
我也很兴奋,“你哪来的票?”
“人家给的呗。”一副随意的样子,可见他经常得这些。
“只有两张吗?小宇不去吗?”
“他有事。”
我们去小餐馆吃了个饭,就高兴地一起去了。球场进场时有些混乱,人很多,他比我稍高些,就用手圈着我,护着我一路进去,因为嘈杂,一路他就在我耳朵边说话,说得我直痒痒的,又不能让他不这样,太吵听不到。
害我一个星期都感觉到他在我耳边絮絮说着话。
看球时,一起大呼大叫,一起叫加油,一起骂国骂,一起骂臭脚,他在深圳看球,不敢再支持国安,怕我揍他,更怕周围的球迷揍他,所以深圳平安进了两个球,他也和我一样欢呼着跳起来,再紧紧拥抱了两次。
因为兴奋,我觉得脸发烧,他的脸也兴奋得发红,因为深圳平安赢了,我分外高兴,心也跳得特别快,拥抱着时,我感觉到他的胸膛的心也咚咚地强烈地跳着。
出来后他赖着不愿意走,又买了一打生力啤酒,一包花生米,坐在球场外面的台阶上,和一大帮球迷胡乱喝酒,胡乱唱歌,喝得尽兴,又去买了一打,最后我喝醉了,老婆说是有个男人送我回来的,回来时已经是下夜二点多。
第二天他就提前结束年假返回东北某市。
没有告别。
前一晚一定有什么事情令他提前结束假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忘记。
忘记他曾经来过。
忘记那场球赛。
后来我在方小宇口中断断续续知道,谢永安已经是东北某市最年轻的处长,春风得意,妻子刚刚出国,儿子三岁,是意气风发的年华。
即便到了几千里外的深圳,也有人专门车接车送,招呼他吃喝玩乐,包括那天送的球赛票,难怪位置那么靠前。
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对他,一无所知。
再后来,我知道他们都是GAY,方小宇不是他表弟,方小宇爱他,他爱不爱方小宇,我不知道。
后来方小宇调离了我们单位,我也没有了谢永安的消息。
我费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平息下来。
我一直很佩服他,随时抽刀斩断一切的利落,我认识他到现在,他都发挥到极至。
他说起小宇,语气平淡,象说一个很平常的熟人而已,我想,如果别人问起我,他一定也会是这种语气回答,我也不过是一个路人甲而已。
路人甲同志没有勇气问起他,他是否爱过小宇。
他爱没爱过,我都是抢了当年本来是小宇和他相处的时间,本是小宇和他去看的球赛。
“也是哦,因为小宇我们才认识的,还真庆幸这样认识了你。”他的语气很真诚,而我却想说的是,希望从来不曾认识过他。
我别开了头,不想他看见我的眼睛。
在方小宇调走后,我完全没有谢永安的消息,不是我不想知道,而是我没有他的任何联系方式。我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老婆也怀孕了,一切回归到正轨。
但是我仍然心存幻想,希望他来主动联系我,就是直至现在,我也从来没有换过手机号码。
在女儿出生两个月后的一天,我收到他的电子邮件,“明年的春天,我坟上的青草将绿,而我的坟头,将永远朝着南方。”
我全身冰凉,我情愿没有他任何消息,而不愿意得到他这样的消息。
我马上回复邮件,“你生病了吗?你在哪里,我去看你。你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地址。”
一直没有回复。
我简直快疯了。
我找到方小宇新的单位,单位告诉我,他辞职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甚至不知道,谢永安在哪个市。
我真是可悲,他就如空气,如幽灵,无处寻找。
我回忆与他共处时话语中的蛛丝蚂迹,猜测他在哪个市,然后网上搜索了电话,一个个医院打过去。
当然找不到。
我每天都睡不着,已经要靠安定片才勉强睡下,幸好老婆神经大条,以为我是工作压力大。
三十天后,我收到了他第二封电子邮件,“脑血管畸形,已做第一次手术,如不再出血则无妨。唯愿春安。”
所有的愿景,是因为达不到,才需要去祝愿。
这是我半辈子最难过的春天。
没法知道一个就要死去的人的下落,而这个人,在你的心尖上徘徊,这种煎熬,真的难受。
他不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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