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果然一个小丫头进来,先向容若请了安,对翠、红二人说:
“翠姊姊、红姊姊,今儿乞巧呢,银姊姊要我来问,姊姊们可是忘了?”
翠筠笑道:
“正要去呢!”
关照院中的小丫头几句,匆匆去了。
一间陈设奢华的屋子,顿然冷清了。容若想起红杏艳羡的那条裙子,穿在佩蓉身上,那一份清丽脱俗,真是有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谪凡仙子!佩蓉性情不喜繁华,不近罗绮,日常妆扮,极其淡雅,只薄施脂粉,淡扫蛾眉而已,那一双眉,生得极匀整纤秀,恰似新月如钩,螺黛淡扫之下,一颦一蹙之间,便……
泥莲刚倩藕丝萦(7)
容若心中怦然,久久无法平息。
一缕幽咽箫声,自别院响起。他知道那是佩蓉。佩蓉在江南家中,往来的文人名士颇多,耳濡目染,也习得不少才艺,诗、画之外,女红固然精绝,也能鼓琴、吹箫,常令容若为之心折。
自春日喘嗽后,许久未曾听佩蓉吹箫,容若不禁移步走向珊瑚阁。
星月朦胧,初秋天气,清而不寒,淡淡月影下,只见佩蓉倚着回廊的字栏干,捧着一支玉屏箫吹着。
月下的脸庞,如玉雕般的细致,微风吹袂翩翩似欲凌风而去。在竹下站定的容若痴了,不知为箫声,还是为玉人。
一曲既终,余昔似乎袅袅不散。捧着箫,佩蓉轻声吟着: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她叹了一声,如自语一般重复着:
“寂寞无人见,寂寞……无……人……见……”
容若忍不住自竹影下走出,唤道:
“妹妹!”
佩蓉一惊,随即羞红了睑:
“你……什么时候来的?”
容若不答,沿阶走上回廊,才道:
“妹妹,怎么又吹箫呢?听人说,伤肺的。”
“偶尔看到,玩玩,不相干的。”
“今天七夕,妹妹倒不随俗乞巧?”
佩蓉淡淡一笑:
“好容易盼了一年,才得‘金风玉露一相逢’,自家泪眼还顾不过来,那得许多巧,分给俗世人?”
“‘金风玉露一相逢’是应了景了,何以偏爱‘明月如霜’呢?”
容若不敢迳指“寂寞无人见”,只轻描淡写的提起,假作不经意,却偷觑着佩蓉神色。
只见她忽然飞红了睑,久久才平息,一叹:
“想起关盼盼一片苦情,比之牛女如何?”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十三字,写尽了多少幽怨委曲,东坡真是关盼盼知己。比起来,白乐天‘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就太欠忠厚了。”
“话看怎么说。”
佩蓉举起纤手,掠了一下被风吹得微乱的鬓发:
“也亏着他欠忠厚,倒成全了盼盼一段苦节,给了个堂堂正正‘以死明志’的理由;盼盼活着,比死艰难,比死苦。”
容若不由点头赞叹,却又觉得话题太悲苦了,便笑:
“七夕,怎谈起盼盼来了?该谈‘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才对。”
佩蓉嗔道:
“你胡说些什么?”
望着她微颦的秀眉,含羞带嗔的神态,容若抑不住心底的情愫了;自佩蓉入府,一年多来,他的欣慕之情,与日俱增,原来只觉这妹妹可疼、可爱,如今,苋恐一日相失。又恨自己一段柔情,觅没有个可诉之机。而佩蓉,又总是幽娴贞静,古井无波的神情,使他不敢造次,也不敢有任何言语上的冒犯,只当她是一尊神,只要许他心底温存,眼下供养,便满足了。
直到今日听她吹箫,听她吟“寂寞无人见”,才惊喜,佩蓉原也是有感情、会寂寞的人间女儿,加上这一嗔间,秋波微注中的慌乱,更令他又怜又爱,不由忘情:
“妹妹!‘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原比一年一度牛女相逢,更可忻羡呀!可叹明皇、杨妃,不合生在帝王家,才有‘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惨局!”
他大胆伸手揽住佩蓉香肩,佩蓉微微一颤,低头无语,却没有闪避推拒。他心中狂喜,更握住她的柔荑素手,低唤:
“妹妹!蓉儿!……”
且喜,自己虽出身贵胄,毕竟还是人间儿女,只要有佩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为伴,他可以连眼前这一点繁华都抛却的!只要有一座茅屋以蔽风雨,几架书画可供讽诵,只要有佩蓉……他捕捉了一句形容,心中默念:
“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望着星空,牛女,又何能比得上他心中的这一份甜美、满足。佩蓉静静在他有力的臂弯中,偎在他胸前,没有说话,没有挣扎,静夜中,只觉得两颗心,以同一频率跳动着……
泥莲刚倩藕丝萦(8)
一滴竹梢凝露,滴到他的手前上,他一惊,猛然转身,却听嗤拉一声,打破了这温柔甜美的沉然。
抬起袖子,只见袖摆下,绽开了一个两寸长的口子。佩蓉趁机闪了开去,以一阵低嗽,掩饰着羞涩之情。
方才……方才竟……听容若”哎呀”了一声,急欲岔开那份幽微的尴尬,问:
“怎么了?”
“新袍子绽线了。”
她不敢看那张脸,只提起袖口,看了一下,说:
“大概拂云她们晾什么东西,钉了个钉子牵绳子。给你缝两针吧。”
“不要紧,明儿叫翠筠补也一样!”
“你……怎么说……”
他听出她羞惧人知的心情,忙陪笑:
“那就麻烦妹妹。”
列屋内,她取出针线,褪下他一只袖子,反过而来,就着桌上灯光,密密的缝着,那垂竹敛眸的温柔,他不禁看呆了,如果,如果她是他的妻子……
他十八岁了,父亲十九岁生下他。
母亲曾笑,该打听着给他提亲了。那时,他并不曾在意。如今,他切望母亲再提,他可以暗示,他要蓉妹妹!连锡三嫂子都取笑过,他和蓉儿像天生一对儿……
他不由浮起微笑,那灯光,一时幻化成了洞房中烨烨红烛。
佩蓉缝好最后一针,用细细银牙,咬断了余线,把那只袖子翻回来,然然递给他,他然然接过,穿好。佩蓉道:
“天晚了,你去吧!”
他站起身,佩蓉送到回廊下。
“妹妹!”
他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他想向佩蓉告罪,恕他一时忘情;想告诉佩蓉,他一片真情,想……似乎都多余了,佩蓉似乎全懂,说出来,反落了言诠了。于是,他只抓住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起风了,小心招了凉。”
佩蓉果然招了凉,缠绵病到了深秋,始渐痊愈。
容若每日探望,成了定例。有时也会见到各府邸的格格、姑娘们。满人家少年、少女,亢爽明朗,也不甚着意回避。玉格格,是他原就相熟的,是各府中出名的刁蛮郡主,甚受太皇太后宠爱,又和当今皇上唯一未嫁的幼妹六公主交好,照宫中太监的说法,连皇上也让她三分。一见容若,总缠着比武,常令容若头疼万分;输了受她取笑,赢,她是个格格,又不能真打,碰也碰不得,如何比法?直到佩蓉来了,才不知如何收伏了玉格格,居然见了容若,也不纠缠比武了,也能安静说说话了。
“容若,明年该大比了,你可下场去?”
容若不解她何以如此问,答道:
“总得试试;虽然说咱们满人不在乎这个出身,既中了举,碰碰运气吧!”
容若中了顺天乡试,成了满洲人家瞩目的对象。父亲明珠早一年迁兵部尚书,隐有飞黄腾达之势,一些阿谀之辈,早把他父子吹捧得上了天。明珠颇为自得,容若却厌烦得很。但,他总想,与其迟早被逼入仕途,不如图个正途出身,如佩蓉所望:入翰林院。
“我以为你会走武举的路子,以后做大将军!”
玉格格似乎颇为遗憾;没人知道她的心事;她自己好武,在亲贵子弟中,唯有容若,是她看得上的,不免一缕情丝,暗暗萦绕;所以收敛刁蛮的原因,也是佩蓉教导女子应以柔顺为本,才能克刚。不料容若说:
“我不想做大将军,我……”
他不能说不喜习武,满人子弟,习武是本分,尤其他是天生律己甚严的人,既习,便求好,外人只见他武艺超群,何尝了解他的喜恶。
玉格格虽爽朗热情,毕竟是个女孩子,说不出心里的话;太皇太后见她好武,曾经说过,将来要在武进士中,挑个“有出息的”给她指婚……
“不想做大将军随你;过一阵子,可得陪我去打猎!”
玉格格扬起眉,兴致勃勃。容若道:
“皇上不是要秋狝了吗?格格正好跟着大显身手呀!”
“嗐!那有什么趣儿?把兽个赶了来让你射,那种猎法,瞎猫都能逮上一队的耗子。尤其欺负我们女孩儿,大的兽、猛的兽,全教阿哥、贝勒、贝子们打,只有鹿啦、兔啦,没趣儿的,才成群的留给我们!气得六格格今年也不去了。我一个人,更没趣儿!”
泥莲刚倩藕丝萦(9)
佩蓉倚枕拥衾,抿着嘴儿笑。容若道:
“格格要打猎,差遣人还不容易?我本事不济,可不敢保这趟镖。”
“谁要你保?我只要你陪我!”
“格格……嗐!”
听他一“嗐”,玉格格立时喜孜孜,嘴上却不饶人:
“多少人想这美差呢!偏你,还‘嗐’!”
佩蓉笑着调侃:
“大哥哥,下一句,可就是‘狂量之狂也且’了。”
容若不由失笑,玉格格问:
“蓉姊姊,是句什么话,这么好笑?”
“替你出气,骂他不知好歹呢!”
代佩蓉把玉格格送出府去,再折回珊瑚阁,只见佩蓉端着一钟茶,然然地,不知想些什么。
“妹妹!”
佩蓉一惊颤,手中的茶,泼了一桌,白了他一眼:
“看!都是你,这么冷不防的唬人!”
边用绢子押泼到扣上的茶水,边喊拂云。拂云忙收拾了,佩蓉自去剪灯罩中的蜡花儿,把个容若晾在一边,只好陪笑:
“好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