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开放皇城内三殿,任人游览,入内游览者并不多。警察厅用黄纸缮写隆裕太后改为共和政体之诏书,供以牌座,置于天安门外,以觇满人有无起哄,且防宗社党乘机捣乱,用意周到,但平安无事。又于是日开放社稷坛,改为中央公园,只有来今雨轩已落成,其余都未布置,任人游览三天,不收票费,游人不少。二年,隆裕太后崩驾,以人民名义,在中央公园开追悼会,政府派大员隆重奠祭,悬挂各界挽联,都是恭维颂扬之句,可见人民尚不忘故主。惟闻隆裕太后信用小德张;不知亡国恨,在宫中大兴土木,但比慈禧差得远矣。总统府暂设于外交大楼,设一秘书厅,凡新政府要罗致者,由秘书厅函约以秘书名义到府办事。约有三四十人。总统亦设一公事桌,但从未在厅办事。惟每日午膳,必与秘书同桌,进餐时可随便交谈。秘书旧人居多,新约者有张仲仁(一)、陈仲恕、叶誉虎(恭绰)、施愚、顾鳌、严璩、蔡乃煌诸人。其时孙中山先生由外国回来,即在南京由参议院选举为临时大总统。北京方面以有谁废清帝即着谁任临时大总统成约,梁燕孙与唐少川,往返电商。中山以成约在先,遂辞临时大总统由参议院选举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惟将原来约法总统制改为内阁制,并须袁到南京宣誓就职,此即为袁孙不和之伏线。袁以北方尚未安靖,人心未定,宗社党时有反动之谣,暂须坐镇,不能南下为辞。南方坚持不允,且派部长五人北上迎驾。时曹锟第三镇军队,由娘子关撤回北京,以卫京师。不知哪一位策士献计,俟迎驾专使到京之后,密令一部分军队,在京兵变示威,以证实袁之不能南下。哪知兵士们得此密令,即假戏真做,趁火打劫,大肆抢掠,北京民众遭殃者甚多,专使亦不敢住在行馆,避入东交民巷六国饭店。
章仲和夫妇是日适由上海来京,余与陆闰生傍晚往车站候接,见街上兵丁,三三五五,到处*,毫无秩序。余语闰生,才宣布共和,兵士们已如此自由,没有以前守规矩,这样下去如何得了?仲和夫妇到后即寓闰生家,方进晚膳,闻毕毕拍拍之声,自远而近。家人入告,北城兵变了。饭后登楼一望,见火光四起,闻富有的亲贵宅邸,皆被放火抢劫,间歇性的枪声由远而近,我们即闭门静守,至夜半,有人大声打门,幸门尚坚固,未被打入。后由仆人出街探视,大户人家兵丁挨家打门而入,抢掠衣饰细软之物,有兵丁手带金臂环数只者,有兵丁将金手戒指穿成一串,套在颈项者,又有一人身穿皮袍几件者,亦有穿了女人的皮袄者。形形色色,奇形怪状,但没有见到弹压的军警。到天明,枪声即止,始知衮父府亦被抢掠。余步行出街,街上已不见一兵,有一二受伤的人躺在檐下,到处空箱杂物,历乱道上。至总统府,院内亦有遗弃的枪支军衣,及零星物件。入门即见着芸台(项城长子),他尚假惺惺的问道,昨夜受惊没有?军士们听说南方专使到京,迎家父南下,即纷纷反对,不守营规胡闹起来。这班兵丁,听了风声,即闹成这样,倘使家父真南下,不知他们要闹成怎样?原因由于南方坚持要家父南下!又问不知朋友家里,有没有被惊扰?告以衮父家被抢掠了,其他尚无所闻。他又说,这班兵丁太可恶了。我问他如何处置?他说,各营都有出来闹的,闹完了又归号了,总得细细的查究,太不成话了。说得煞有介事,我只暗笑也不多问即辞出,去看衮父。衮父顿足大骂道,哪个王八蛋,出此毒计,连我家也被抢一空,像这样还像政府吗?我只好往天津暂避再说。我听说庆王亦在六国饭店,即去慰问。他说,昨夜兵丁到我家,竟放起火来了,我只好出来暂避,幸即救熄,想不到全权交给慰廷(袁的号),他也没有办法。共和开始,兵丁即自由行动,往后怎样办呢?听他的口气,好像以为清室只交袁组织共和政府,清帝尚在,惟没有政权,对于逊位即亡国,似蒙在鼓里。虽是老迈糊涂,然诏书内加上委袁组共和政府一句,故意含浑,妙不可言,真可面面骗人。唐少老亦避在六国饭店,见面即说,如此行动,给外人看了,岂不丢脸?时少老已偏向南方,此举似未预闻。后闻衮父到了天津,住在华街亲戚家,岂知天津军队,亦照样来一次,衮父又受惊一次。这次兵变除了抢掠,没有伤人奸淫等事,总算遵守命令,举动文明。然为一人之安泰,不惜万人之身家,出此计者真可说毫无心肝矣。翌晨由毅军军官出动巡街,手捧大令,各执大刀,竟有穷民在街捡拾余物者,即目为赃物,就地正法,真是可怜。公然抢掠之兵丁,未闻处罚,贫民捡拾破烂,竟遭杀戮,天下不平之事,有甚于此者乎?人民因之对共和政体心理上有了反感,南方经此一吓,遂允袁氏在北京就职,并发表宣誓电文。
第一任国务总理自非唐少老莫属(唐号少川),其时少川与项城已貌合神离,利用总理大权,将江南膏腴各省地盘,循南方之要求,悉畀予革命元勋,称为都督,如陈其美、柏文蔚、李烈钧诸人。此次革命成功,利用清室练成的新军,咨议局排满的议员,唾手而得天下,犹以为未足。内阁阁员,又占其半,宋教仁且薄总长而不为,利用国民党常与袁政见相左,遂引起应桂馨刺宋之案。群以为赵秉钧指使,袁氏应负责任,因之南方各省,宣告独立。项城遂令出师*平乱,以段芝贵王占元趋湖北,冯国璋张勋趋南京,更以海军堵截江西湖口,使革命军不能联络。两月之间,内乱敉平,革命党之地盘,不旋踵而尽失。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三六 业律师领第一号证书
有一日,余在秘书厅。总统公事桌上,置有没封套的信,现出朱芾煌字样。我素不识朱,惟知他与芸台往来甚密,且曾参与南北和议,因出于好奇心,随手取阅。函甚简单,有新政府成立在即,有三人不可用,一为赵秉钧,一为乌珍(时任步军统领),一即余。项城于三人名旁均有手批,对赵批此人不能不用,对乌批现时不可少之人,对余批,他不想入政府。这明明是取瑟而歌之意,翌日即函辞秘书。我素无积蓄,遂将化石桥住宅租与外人,迁回松树胡同,适左邻有一小院出售,遂收买合并,薛姬亦同居,以省开支。惟双亲屈居蜗舍,心觉不安而已。其时司法部成立,新订律师条例,法庭诉讼可延律师,余即请领律师证书,尚是第一号,事务所即设在家中。时仲和任大理院院长,大理院与高等法院在一起,前清已新盖大楼。地方审判厅另设他处,仍是旧衙。时法官与我同学的不少,向来往还甚稔,因余为律师,为避嫌起见,与余戟门、林行规、姚次之、张棣生平素极熟之友人等,绝少往来,即仲和亦少见,见亦决不谈讼事。当时法官真是廉洁自好,对于讼案,慎重审理,散值后犹携案卷回家工作,可当得起清慎勤三字。各省法官亦蔚成风气,绝不闻有受贿情事。此种风格,直维持到北方政府终结为止。余初作律师,除照章公费外,不计较酬报,听当事人之便。其时风气未开,请教者不多。后有一案,一审判死罪,二审维持原判,上告到大理院。该案论事实应判死刑,惟因律无明文,情形特殊,第一审根据事实判处死刑,第二审仍维持原判,被告不服告到大理院,请我辩护。余即根据律无明文不能判罪为理由,大理院本是书面审理,遂将辩护状送进。结果原判撤销,改判无罪,于是被告全家老小,到我事务处叩头致谢,感激涕零,谓因家贫,只送些土产表示谢意。余亦不收酬费,连公费也免了。从此大家知道诉讼不能不请律师,且知道我以侍郎做律师,区区之名,不胫而走,从此门庭如市。余亦不管案件大小,来者不拒,每月收入,绰有裕余。后来,法政学生挂牌业律师者渐多,唐宝锷亦挂牌做律师了。
其时监狱由清末新建,洁净有秩序,是为清末预备立宪而新盖者。至地方厅看守所,反逼窄污秽,秽气熏人,令人难受。论理看守所,为留置未决犯,监狱则为收押已决犯,看守所应比监狱为优待,今乃适得其反,殊欠公道。我有时因面询当事人之故,身历其境,亲眼看见,因建议司法部(时司法次长为汪子健〔有龄〕)应予改善。子健亦稔友,他告我道,监狱建后,本有修建地方审判厅及看守所之计划,适逢国变,遂不果行,如有经费当仍照原计划进行。但在我任律师时,未见实行,惟稍清洁而已。
有一次赴保定出庭,旁听席满,添设板凳,亦皆站满,大都为保定法政学堂学生,无非震于虚名,都来旁听。及返旅馆,见张灯结彩,大书欢迎曹大律师,暗觉可笑。晚饭后,有二十余乡民,跪在中庭,求大律师申寃。余出中庭,请他们起来,问要申什么冤?他们齐声说道,我们都是种地人,有跟人争田亩界线不清的事,也有争夺收成的事,告到地方法院,法官判得不公平。我们正在农忙时候,没工夫去高等法院上诉,等到农忙完了,上省到高等法院递呈子,挂牌出来,都被批驳,说上诉过期,不准上诉了,您想冤不冤?只好求大律师到京为我们想法申冤。我想农民没有法律知识,跟他们讲过期不能上诉的律文他们也不会明白,只安慰他们,等我到京想法子。但告他们,我不是法官,准不准也没有把握,如果不能达到目的,要请你们原谅。后我想,总得想一办法补救,于是向仲和建议,乡民不懂法律,应该想一变通办法,在法官宣读判词后,即高声向当事人说,你们如果不服,应在法定期内上诉,过了二十天期,即不能上诉。在此当堂声明不服,亦可记录下来,算已上诉,再补递呈子。后大理院照此办法通令各级法院一律照办。那时人民毫无法律知识,亦是可怜,把律师当作以前的巡按,更为可笑。有一天,忽接到当选蒙古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