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重新落在刚刚下注的俄国将军身上。
“‘再等一小会儿……,’他飞快地抓起五个金币,扔到俄国人下注的那一格里……‘只赌这一注……我向您起誓,我马上就走……只赌这一注……只赌……’
“他的声音又消失了。圆球已经开始滚动,将他也带着走了。这个着了魔的人,摆脱了我,也摆脱了他自己,轮盘旋转不已,圆球滚跳不停,他也跟着跌进里面去了。管台子的又在喊叫,又揽走了他那五个金币,他又输了。可是,他并不曾转过身来。他忘了我,忘了誓言,也忘了他在一分钟前跟我说的话。他那双贪婪的手又痉挛地伸向那越来越少的钱堆,他的如醉如痴的两眼闪闪熠熠,只顾盯着吸住了他的心意的那块磁石——对面那个会给他带来好运的赌客。
“我忍无可忍了。我再推了他一下,这一次却推得十分着力。‘马上站起来!马上!……您说过只赌一注的……’
“可是,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他突然猛地转过身来看着我,脸上不再有卑顺惶惑的神色,简直是一张狂暴的脸,是一团怒火,眼睛冒火,嘴唇气得不住地颤抖,‘您别烦我!’他冲着我大吼,‘走开些!您给我带来晦气。您在这儿我老是输钱。昨天是您连累了我,今天又来了。您给我走开!’
“我顿时愣住了。可是他一发疯,我也怒不可遏了。
“‘我给你带来晦气?’ 我对他喊道,“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小偷,你向我发誓……’我还不曾说完,这个着了魔的人就从座位上猛跳起来,使劲将我推开,根本不顾身边引起的混乱,‘不用管我的事,’他不顾一切地高声嚷叫。‘你又不是我的监护人……去,去……把您的钱拿去。’他扔给我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现在您别再烦我了!’
“他像是着了魔,非常大声地把这些话吼了出来,毫不理会有上百的人围着我们。人人都在探头张望,都在窃窃议论、指指点点、暗暗嗤笑,连隔壁大厅里也有些好奇的人挤了过来。我仿佛觉得身上的衣服被人剥光,一丝不挂地站在这些好奇的人群面前。
“‘太太,安静!’管台子的很无礼地大声叫道,一边用筢竿敲着桌子。他是在命令我,这个下贱东西的这句话是冲着我说的。我受到凌辱,满面羞惭,我站在许多交头接耳纷纷窃议的人面前,活像一个被人将钱扔到脸上的妓女。两三百只放肆无礼的眼睛直盯着我的脸。我低着头直往后躲,把目光移向旁边,忽然……当我羞愧难当避开眼去……竟忽然遇着了两只眼睛,惊骇万状地瞪着我,像利刃一样锋利——那是我的表姊,她丧魂失魄地瞧着我,大张着嘴,像是大吃一惊,——把一只手高高举起。
“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趁她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还没有从惊愕中缓过神来,我立即冲出大厅,我一口气逃出门外,奔向一张长椅一—恰是那个着了魔的人昨晚倒在上面的那张长椅。我也同样精疲力竭,彻底崩溃地倒在这条无情的木板上了。
“如今事隔二十五年,可是只要我一回想起那一瞬,回想起自己在千百个陌生人面前受他的凌辱低下头来的情景,我血管里的鲜血立刻冷凝成冰。我同时还又体验到,我们平日里夸夸其谈地称之为心灵、精神或情感的东西,我们称之为痛苦的东西,都是多么软弱、浅陋而琐屑啊,这些东西即使大到难以估量的程度,也完全无力把我们受苦受难的肉体,我们受尽折磨的身体完全毁灭。在这样的时刻里,一个人的血脉也还是一刻不停地奔流着,而不至于像一棵大树那样,受了雷击立刻拔根倒地终结生命。我当时的痛苦仅仅只有一下子,一个瞬间,折断了我的关节,使我呼吸闭塞全身沉重,倒向那张长椅,领会到一阵非死不可的愉快感觉。可是,我刚刚说过,一切痛苦毕竟是懦弱的表现,碰到强劲有力的求生的欲望,它就缩了回去,留存在我们肉体里面的生的愿望,似乎远比我们精神里面的一切求死之意更加强烈。我当时是那么地哀痛欲绝,后来怎会重又站立起来,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不过,我终于又站立起来了,当然,脑子里并没有想到要做什么。我突然想到,我的箱子还存放在火车站,我立即迫切希望到那儿去,走吧,走吧,走吧,快从这儿走开,离开这个该诅咒的人间地狱。我对谁也不理睬,一气跑到车站,打听下一班去巴黎的火车什么时候开出。守门人对我说,十点钟。我立即办好托运行李的手续。十点——从那场惊心动魄的邂逅开始时算起,正好是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充满了种种荒谬透顶的感情,如疾风骤雨般此起彼伏,我的内心世界从此永远被毁。可是那时,我脑子里什么感觉也没有,脑子里只有一个字永远像在敲打在抽动:走,走,走……我头上血脉急涌,像是有个木楔不停地打进我的太阳穴里:走!走!走!离开这个城市,离开我自己,回家去,回到家人身边,回到过去,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我连夜乘车前往巴黎,在那里换车,直接前往布隆,从布隆到多佛,从多佛到伦敦,从伦敦去到我的儿子那儿——一路疾驰,我不思不想,足足四十八小时不睡、不吃、不说一句话,车声隆隆只有一个音响:离开!离开!离开!离开!最后,突然在我儿子的乡间别墅出现,人人感到意外,全都大吃一惊,我的举止和眼色里一定有点什么泄露出了我的隐秘。我的儿子想要拥抱我、亲吻我,我躲开了,我觉得我的嘴唇已经受到玷污,不能再跟他接触了。我什么话也不回答,只要求洗一个澡。因为我迫切需要把旅途中的尘埃,以及我身上其它所有的污垢全都洗净,那个着了魔的人的激情仿佛还粘在我的身上。然后,我脚步沉重地上楼到我房间里去,一连睡了十二、十四小时,睡得昏昏沉沉如同僵死一般,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睡眠,这次睡眠使我现在已能体会,躺在棺材里寿终正寝是怎么回事。我的许多亲戚对我温存关切,仿佛照顾一个病人,但是他们的柔情只能使我痛苦。我羞于接受他们的敬畏,他们的尊敬,我只感到满心羞惭,我必须时时刻刻处处留神,提防自己突然失声惨叫。为了疯狂的荒唐的激情,我背叛他们,忘记他们,还曾经企图抛弃他们,我多么愧对他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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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20)
“后来,我无所事事,来到了一座法国小城,因为,老有一个幻觉跟随着我,我总觉得每个人看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我的耻辱,我的变化。我竟是这么深深地感到自己不忠、不洁,连灵魂里最深处也不得安宁。常常,每当我清晨醒来躺在床上,心里会惊恐万状,害怕睁开眼睛。我马上又记起了那一夜醒来时的感觉,唯恐突然发现身旁有个半裸的陌生人,于是我会和当时一样,一心只想立即死去。
“然而,时间具有最大的力量,年龄对于一切情感有着一种奇异的削弱作用。人们如果感到死亡渐渐临近,它浓黑的阴影已横在路上,这时一切事情就会显得模糊黯淡,不再那么明锐地刺激感觉,它们那种摧伤心情的力量就会减少许多了。渐渐地,我已能心定神宁无所惊悸了。多年之后,有一次我在社交场合遇到奥地利公使馆的一位参赞,一位年轻的波兰人,我问起那个家族,他告诉我,这是他堂兄的家族,他们的儿子十年前在蒙特卡罗自杀死了,——我听了这话都没有一点颤抖。这事不再令我伤痛了,它也许——何必否认这点自私之心呢?——还曾使我感到庆幸,因为,我一直担心会再遇到他,可这一来,最后的恐惧也消失了,我现在除了自己的回忆,再也没有什么别的见证了。从此以后我平静了许多。人变老其实并不意味别的,只不过是对于过去不再感到不安罢了。
“您现在大概可以了解,为什么我会突然要向您谈起自己的遭遇来。您为亨丽哀太太辩护,您热情地宣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就可以决定一个女人的整个命运,我当时觉得这指的是我,我感谢您,因为我第一次感到我的行动为别人所认同。我立刻暗暗忖量:将自己的内心倾吐一次,也许能解除心头的压抑,卸下长日的忆想;如果这样,我明天也许又可以前往蒙特卡罗,再踏进曾和我命运相遇的同一座赌场大厅,而不再对他,也不再对我自己怀有任何怨恨。如果这样,压住我灵魂的一盘巨石就会坠落,深深沉入过去,永远不再浮现,我能把一切说给您听,对我真有好处。我现在轻松多了,几乎感到快乐了……我谢谢您。”
说到这儿,她突然站起身来,我知道,她的话已经说完了。我有些尴尬,想找一句合适的话说。可是,她一定觉察到了我的窘态,连忙阻止我道:
“不,请您什么也别说……,我不想您给我什么回答,也不需要对我说什么……您听完了我的话,我非常感谢您,祝您一路平安。”
她站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来握别。我不由得抬头看她的脸,我深深感动了:这位老妇人面色慈祥,却又同时微露羞赧地站在我面前。突然间她的两颊泛起一阵红晕,直升到她的白发,不知这是往昔的激情回映,还是因为心情惶乱。
她那么站着真像是一位少女,往事的回忆使她慌乱,自己的坦白使她羞怯。她好像新娘子一样有些腼腆局促了。我不由自主地深受感动。我迫切想要说一句话,表达我心上对她的崇敬。然而,我喉管梗塞,说不出话来了。于是,我弯下了腰,满怀恭敬地吻了吻她那枯萎的、秋叶般微微颤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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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女教师(1)
只剩了两个小女孩单独呆在她们的卧房里。灯已经关了,到处一片黑暗,只有两床之间还有点微弱的光。两个孩子呼吸得那么轻微,几乎使人以为她们都睡熟了。
“我说呀。”忽然一个轻微的试探的声音在黑暗里发问,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