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多年买空卖空的结果,文界就荒凉了,文章的形式虽然比较的整齐起来,但战斗的精神却较前有退无进。文人虽因捐班或互捧,很快的成名,但为了出力的吹,壳子大了,里面反显得更加空洞。于是误认这空虚为寂寞,像煞有介事的说给读者们;其甚者还至于摆出他心的腐烂来,算是一种内面的宝贝。散文,在文苑中算是成功的,但试看今年的选本,便是前三名,也即令人有“貂不足,狗尾续”之感。用秕谷来养青年,是决不会壮大的,将来的成就,且要更渺小,那模样,可看尼采所描写的“末人”⑤。
但绍介国外思潮,翻译世界名作,凡是运输精神的粮食的航路,现在几乎都被聋哑的制造者们堵塞了,连洋人走狗,富户赘郎,也会来哼哼的冷笑一下。他们要掩住青年的耳朵,使之由聋而哑,枯涸渺小,成为“末人”,非弄到大家只能看富家儿和小瘪三所卖的春宫,不肯罢手。甘为泥土的作者和译者的奋斗,是已经到了万不可缓的时候了,这就是竭力运输些切实的精神的粮食,放在青年们的周围,一面将那些聋哑的制造者送回黑洞和朱门里面去。
八月二十九日。
(原刊1933年9月8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勃兰兑斯(GeorgeBrandes,1842—1927)丹麦文学批评家。著有《十九世纪文学主潮》等。
②骂翻译者为媒婆见1921年2月《民铎》杂志第2卷第5号所刊郭沫若致李石岑函,其谓:“我觉得国内人士只注重媒婆,而不注重处子;只注重翻译,而不注重产生。”
③“衒学”卖弄学问。
④“什么ABC”指某一方面的入门书。
⑤“末人”指平庸、渺小、无创造力的人。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里写道:“……地也就小了,在这上面跳着末人,就是那做小了一切的。他的种族是跳蚤似的除灭不完;末人活得最长久。”(译文见《鲁迅译文集》第10卷)
新秋杂识(二)①
八月三十日的夜里,远远近近,都突然劈劈拍拍起来,一时来不及细想,以为“抵抗”又开头了,不久就明白了那是放爆竹,这才定了心。接着又想:大约又是什么节气了罢?……待到第二天看报纸,才知道原来昨夜是月蚀,那些劈劈拍拍,就是我们的同胞,异胞(我们虽然大家自称为黄帝子孙,但蚩尤②的子孙想必也未尝死绝,所以谓之“异胞”)在示威,要将月亮从天狗嘴里救出。
再前几天,夜里也很热闹。街头巷尾,处处摆着桌子,上面有面食,西瓜;西瓜上面叮着苍蝇,青虫,蚊子之类,还有一桌和尚,口中念念有词:“回猪猡普米呀吽!③唵呀吽!吽!!”这是在放焰口,施饿鬼。到了盂兰盆节④了,饿鬼和非饿鬼,都从阴间跑出,来看上海这大世面,善男信女们就在这时尽地主之谊,托和尚“唵呀吽”的弹出几粒白米去,请它们都饱饱的吃一通。
我是一个俗人,向来不大注意什么天上和阴间的,但每当这些时候,却也不能不感到我们的还在人间的同胞们和异胞们的思虑之高超和妥贴。别的不必说,就在这不到两整年中,大则四省,小则九岛,都已变了旗色了,不久还有八岛。不但救不胜救,即使想要救罢,一开口,说不定自己就危险(这两句,印后成了“于势也有所未能”)。所以最妥当是救月亮,那怕爆竹放得震天价响,天狗决不至于来咬,月亮里的酋长(假如有酋长的话)也不会出来禁止,目为反动的。救人也一样,兵灾,旱灾,蝗灾,水灾……灾民们不计其数,幸而暂免于灾殃的小民,又怎么能有一个救法?那自然远不如救魂灵,事省功多,和大人先生的打醮造塔⑤同其功德。这就是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⑥;而“君子务其大者远者”⑦,亦此之谓也。
而况“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尊俎而代之”⑧,也是古圣贤的明训,国事有治国者在,小民是用不着吵闹的。不过历来的圣帝明王,可又并不卑视小民,倒给与了更高超的自由和权利,就是听你专门去救宇宙和魂灵。这是太平的根基,从古至今,相沿不废,将来想必也不至先便废。记得那是去年的事了,沪战初停,日兵渐渐的走上兵船和退进营房里面去,有一夜也是这么劈劈拍拍起来,时候还在“长期抵抗”⑨中,日本人又不明白我们的国粹,以为又是第几路军前来收复失地了,立刻放哨,出兵……乱烘烘的闹了一通,才知道我们是在救月亮,他们是在见鬼。“哦哦!成程(Naruhodo=原来如此)!”惊叹和佩服之余,于是恢复了平和的原状。今年呢,连哨也没有放,大约是已被中国的精神文明感化了。
现在的侵略者和压制者,还有像古代的暴君一样,竟连奴才们的发昏和做梦也不准的么?……
八月三十一日。
(原刊1933年9月13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本文1933年9月13日发表于《申报·自由谈》时题为《秋夜漫谈》,收入《准风月谈》时改为现名。
②蚩尤中国神话传说中东方九黎族首领。与黄帝大战于涿鹿,兵败被杀。
③“回猪猡普米呀吽”梵语音译,《瑜伽集要焰口施食仪》中的咒文。“猪猡”原作“资啰”。按:吽,梵语咒词Hum的读音,读如“轰”。
④盂兰盆节夏历7月15日,佛教徒追荐亡灵举行仪式的节日。“盂兰盆”是梵文的音译,意为“救倒悬”。上文提到的“焰口”亦是佛教名词,原为印度传说中的饿鬼。
⑤大人先生的打醮造塔指当时国民党要人戴季陶等人热衷于诵经礼佛一类仪式性活动,并将此作为影响国民精神素质的教化之门。打醮,即和尚、道士念经做法事;造塔,见《鲁迅杂文全编》(上册)《天上地下》一文“造起了宝塔”注条。
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孔子的话,见《论语·卫灵公》。
⑦“君子务其大者远者”《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
⑧“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尊俎而代之”语出《庄子·逍遥游》。意思是厨子和司祭各司其职:如果厨子不打理好酒肉,司祭不至于把祭器仍在一边自己去厨房里忙乎。成语“越俎代庖”出此。
⑨“长期抵抗”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南京国民政府仓皇迁都洛阳。3月间,在洛阳举行国民党四届二中全会,通过《整理军事捍御外侮案》,确定“长期抵御日本侵略”的方针。会议宣言表示,中国抵抗日本之决心“历久而无间”。
男人的进化
说禽兽交合是恋爱未免有点亵渎。但是,禽兽也有性生活,那是不能否认的。它们在春情发动期,雌的和雄的碰在一起,难免“卿卿我我”的来一阵。固然,雌的有时候也会装腔做势,逃几步又回头看,还要叫几声,直到实行“同居之爱”为止。禽兽的种类虽然多,它们的“恋爱”方式虽然复杂,可是有一件事是没有疑问的:就是雄的不见得有什么特权。
人为万物之灵,首先就是男人的本领大。最初原是马马虎虎的,可是因为“知有母不知有父”的缘故,娘儿们曾经“统治”过一个时期,那时的祖老太太大概比后来的族长还要威风。后来不知怎的,女人就倒了霉:项颈上,手上,脚上,全都锁上了链条,扣上了圈儿,环儿,——虽则过了几千年这些圈儿环儿大都已经变成了金的银的,镶上了珍珠宝钻,然而这些项圈,镯子,戒指等等,到现在还是女奴的象征。既然女人成了奴隶,那就男人不必征求她的同意再去“爱”她了。古代部落之间的战争,结果俘虏会变成奴隶,女俘虏就会被强奸。那时候,大概春情发动期早就“取消”了,随时随地男主人都可以强奸女俘虏,女奴隶。现在强盗恶棍之流的不把女人当人,其实是大有酋长式武士道的遗风的。
但是,强奸的本领虽然已经是人比禽兽“进化”的一步,究竟还只是半开化。你想,女的哭哭啼啼,扭手扭脚,能有多大兴趣?自从金钱这宝贝出现之后,男人的进化就真的了不得了。天下的一切都可以买卖,性欲自然并非例外。男人化几个臭钱,就可以得到他在女人身上所要得到的东西。而且他可以给她说:我并非强奸你,这是你自愿的,你愿意拿几个钱,你就得如此这般,百依百顺,咱们是公平交易!蹂躏了她,还要她说一声“谢谢你,大少”。这是禽兽干得来的么?所以嫖妓是男人进化的颇高的阶段了。
同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式婚姻,却要比嫖妓更高明。这制度之下,男人得到永久的终身的活财产。当新妇被人放到新郎的床上的时候,她只有义务,她连讲价钱的自由也没有,何况恋爱。不管你爱不爱,在周公①孔圣人的名义之下,你得从一而终,你得守贞操。男人可以随时使用她,而她却要遵守圣贤的礼教,即使“只在心里动了恶念,也要算犯奸淫”②的。如果雄狗对雌狗用起这样巧妙而严厉的手段来,雌的一定要急得“跳墙”。然而人却只会跳井,当节妇,贞女,烈女去。礼教婚姻的进化意义,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男人会用“最科学的”学说,使得女人虽无礼教,也能心甘情愿地从一而终,而且深信性欲是“兽欲”,不应当作为恋爱的基本条件;因此发明“科学的贞操”,——那当然是文明进化的顶点了。
呜呼,人——男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
自注:这篇文章是卫道的文章。
九月三日。
(原刊1933年9月16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周公西周初人。姬姓,名旦,周武王之弟。封邑在周(今陕西岐山、扶风间),故称周公。辅佐武王灭商,武王死后摄政当国,七年后还政于成王。曾制定周之礼乐典章制度,相传儒家经典之一的